无尽的黑暗,漫长如同永夜。
素问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只有无数破碎的光影闪过,她看见一个婴孩呱呱坠地,因先天不足而艰难呼吸着,父母为他取名为“灵枢”,希望他终有一日可以自愈;瘦弱的少年一边咳嗽,一边秉烛夜读;青年悬壶济世,平静温和的外表下,是心底深处对平定乱世、护佑苍生的渴望……
她看见了自己。
在洛阳纷乱的街头,她为他救治;在九皋山夜色里,他们一同走向山洞;在桐庐春日之中,他们并肩采药,相视而笑……那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生命的长河,成为其中最明亮的印记。
然后,她看见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消失不见的新娘,化作无尽的痛苦和执念,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了他此后漫长的岁月。
她看见他像疯了一样寻遍名山大川,叩问每一个传说中的仙门,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归。她看见他回到桐庐,守着那个再也没有她的家,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枯坐至天明。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痕迹,黑发染上霜华,挺拔的脊背渐渐佝偻,唯有那双眼睛,在历经风霜后,依旧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不肯熄灭的期盼。
“素问啊……”
一声低沉的叹息仿若惊雷劈开混沌,素问在惊醒的一瞬间明白过来——是她,是她促成了八苦的达成,她成了方灵枢的“求不得”!
素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穹顶——她回到了仙界洞府之中。
“你醒了。”司命星君的幻影凭空出现。
素问眸色一凝,立刻坐了起来,长发滑落肩头,满眼花白。然而她不及多管,先问道:“我睡了多久?他怎么样?”
司命星君静默一瞬,如实道:“人间已过一甲子光阴,方灵枢寿数已至大限,即将功德圆满,重归神位。”说着,司命星君面露愧色,衣袖轻轻一挥,一枚通行令出现在案头,“若此刻下界,你们或许能见上最后一面。”
素问在司命星君话音落下之前已经携上令牌飞身而出,她什么也不去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见他!哪怕立刻就要永别,她也要告诉方灵枢,自己不曾抛下他!
司命星君并未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化作一道流光,冲向通往凡间的天梯。
天梯尽头是人间昆仑山脉,素问纵身跃下,路过冰雪和炎土,来到当年初遇明月奴的地方。素问道心碎裂,早已从金仙境界跌落,但凡间赶路仍不在话下,她在来到人间后便立刻施展法力,让山川河流在脚下飞速倒退,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疾驰。
缩地成寸,千山万水不过在转瞬之间,素问很快感受到富春江熟悉的水汽,桐庐城已然遥遥在望,可是老天仿佛在与她玩笑一般,让异变在她的眼前发生——彩云翻滚,霞光万道,将整个桐庐城笼罩其中,磅礴神力如潮水般弥漫开来,摒除方圆千里一切魑魅魍魉,只为天神归位。
战神叶光纪终是顺利地渡劫成功了,素问的心却在这一瞬间沉入冰窖,哪怕用尽仙力也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光从地面升起,飞速没入祥云之中。
一切已成定局。
“灵枢——!”素问嘶喊出声,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在即将靠近祥云的一刹那,一股神力轻而易举地将她弹了开了来。
谁也不能阻挡战神归位!
素问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周身仙力瞬间溃散,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无望地从云端坠落下去。
……
再次恢复意识,先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清香,素问睁开眼,入目是绣着熟悉花纹的帐幔顶,她缓缓转头看向一旁,这是她在桐庐医馆的卧房,桌椅、妆台……所有的陈设与六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细看过去,会发现到底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有些看似一模一样的物件其实是更换过了的。
时光不曾停留,是有人强行想要让它停驻。
“你……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素问坐起身,看过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站在门边,手中捧着一个药碗。老人家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可是从眉宇间依然可以辨认出当年的模样。
在老者的脚边,安静地伏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阿……琲?”素问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李重琲浑身一震,手中的药险些端不稳,他垂下头,努力冷静地迈开脚步来到床边,将药递给素问,目光却牢牢黏在素问脸色,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又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幻影:“这是梦么?还是我老眼昏花?素……素问?你莫非真的是仙子么?”说罢,他的目光从不变的容貌转到花白的的长发上。六十年的光阴,在他身上刻满了沧桑,于素问,却仿佛只是昏睡一觉,除了这一头刺目的白发。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悲凉。
“……我睡了很久。”素问最终艰难地开口,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怎么样?”
李重琲深深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先为素问诊脉,很快便发现她已经全然恢复,虽在意料之中,还是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只是人世这些年,也太难熬了,我……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天爰爰来咬住我的衣服去后院……”
素问目光投向兔子。
李重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是不是觉得很神奇?爰爰与你一同消失,家里却跑来一只兔子。我本来要吃了它,但不知为何总是想到九皋山那只受伤的兔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没想到这只兔子很是能活,最后倒是只剩下它陪着我了,我便为它取名叫‘爰爰’,有兔爰爰……也许有一天能将爰爰叫回来。”
素问垂眸,她早已认出白兔确实是爰爰,但它为何只现原形,她却不明白。
“爰爰是同你一起离开了么?”李重琲问。
素问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她出事,如今你好好地在这里,爰爰肯定安然无恙了,如此……我们一行人虽分隔各地,总算都好好活着。”
方灵枢最后并未如命本安排那般“英年早逝”,素问想到自己的梦境,不禁问:“他从军了么?”
李重琲摇头:“灵枢说你是仙门弟子,只要有一点传闻的地方,他都要去……后来,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心诚则灵,我们真的找到了一些隐世的仙门遗迹,虽然没打听到你的消息,但从中也学到了一些粗浅的吐纳养生之法,或许正是如此,我们才能活得比常人久一些。”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灵枢相信你一定会回来,说我们不能都离开,必须有人守着这里。这些年,我们外出寻找总会有一个人留守,就期盼有一日能等到你……没想到他刚走,你当真回来了……”老人的声音哽咽起来。
素问静静地听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痛到麻木。原来梦里都是真的,原来他们也不曾放弃,可是凡人这一生却如此轻易地就错过了。
李重琲擦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我比较幸运,灵枢泉下有知,想必要嫉妒我。”他站起身,道,“我带你去看看他罢。”
“不必了。”素问摇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一切都结束了,灵枢……再也没有了……”
李重琲只道素问是为方灵枢去世而难过,一边叹息一边安慰,过了许久,素问才缓过来,李重琲怕她继续伤心,提议道:“如今桐庐变化可大了,要不要出去逛逛?”
素问不愿让李重琲一大把年纪还为自己担心,拭去眼泪,微笑着点了点头。
六十年的时光,桐庐城变了许多,街道拓宽,房屋翻新,人们的穿衣装扮也与从前大不相同,李重琲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变化,说起善堂依旧开着,救治了许多人;说起兰兰和茵陈早已嫁人生子,儿孙承欢膝下。
“……如今是宋朝的天下了,官家姓赵。”李重琲喘着气,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歇息,“年号是咸平……三年了罢?听说北边跟契丹又打了好几场大仗,刚消停没多久。”
素问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轻声道:“改朝换代,本以为能太平些,没想到烽烟依旧未绝。”
李重琲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无奈:“当年石敬瑭为求援兵,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自此北方屏障尽失,胡骑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中原难有真正的安宁。只可惜我老了,不中用了,年轻的时候尚且改变不了什么,现在更是什么也做不了啦……”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和遗憾。
傍晚回到医馆,那只白兔依旧安静地待在角落里。李重琲显得异常疲惫,却还是强打着精神,一直忙前忙后张罗着照顾素问,直到最后素问强行让他歇下,在入睡之前,他依旧拉着素问的手,害怕她像从前那般消失。
素问纵容着他,像哄孩子一般,一直等李重琲安然入睡,才离开房间,来到了院子中。
那棵初来种下的桂花树,如今更加粗壮茂盛,已然亭亭如盖了。素问觉得很不真实,从前在仙界,几百年过去,遇见的人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为何眨眼间人间便如此人事全非呢?只是不容她迷茫太久,忽然察觉到一股阴冷的幽冥之气从李重琲的房中传来!素问心头一沉,披立刻推门进去。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榻上。李重琲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呼吸却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白兔人立而起,前爪搭在床沿,一双红眼巴巴地望着老人,充满了哀伤。
素问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她缓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了李重琲枯瘦冰凉的手。
李重琲似有所感,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素问,他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欣慰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真好,你……还在……可惜相聚的时间太短,我……我大概……要去见母亲和重美了,这么多年……不知他们还在不在……”
素问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拼命忍住,努力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颜,紧紧回握他的手,声音轻柔:“嗯,去罢,我会好好的,爰爰也没事,你安心睡罢,阿琲。”
李重琲看着她带泪的笑容,眼中最后一丝牵挂也缓缓散去,变得安然。他轻轻阖上眼皮,呼吸如同风中残烛,终于悄然熄灭。
泪水无声地滑过素问的脸颊,她静静地坐着,握着李重琲冰冷的手,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时,素问才轻轻地将李重琲的手放回被子里,为他掖好被角。她转过身,看到那只白兔早已化形成少女的模样,满眼泪水地看着床上的人。
“对不起,阿姐。”爰爰缓缓抬眼,满是愧疚和悲伤,“我是妖,当年我是在是太害怕了,控制不住就现了原形逃走了……我没脸回来见他们,只能偷偷跟着,看着……后来,就一直变成这样守在这里,不敢告诉他们真相……我……我真的对不起……”
素问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疲惫却温和:“不怪你,爰爰,我应当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他们。”
爰爰擦了擦眼泪,看向床榻上安详离去的李重琲,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忽然俯下身,张开嘴,在李重琲冰凉的手背上用力咬了下去!两颗尖尖的兔牙刺破皮肤,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重琲哥哥,下辈子我一定先一步找到你。”
素问看着这一幕,不由为爰爰而忧虑,但以她如今的心境,已经没有立场再去劝说他人了。
她们为李重琲举办了葬礼,在整理衣物的时候,素问不期然在一个木箱中找到一卷发黄的画,打开一看,竟然是方灵枢在那年七夕为素问所做的观月图。素问忍不住捂着心口,在痛意席卷之前,将画卷收到了须弥戒中。
李重琲最终被葬在方灵枢的墓旁,素问站在两座碑前,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人间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地方,便对爰爰道:“我要去妖界寻明月奴,你要与我同去么?或是等我找到明月奴,再随我回仙界?”
爰爰摇了摇头:“阿姐,自打在人间有了意识,我就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而且……我要等重琲哥哥转世。”
素问也不强求,道声“珍重”,便打算离开。
“阿姐且慢。”爰爰拉住她的衣袖,劝道,“别去妖界,你找不到明月奴的。”
素问觉得有些奇怪:“此话怎讲?”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阿姐就当是妖之间的感应,明月奴绝不在妖界,至于在哪里……不管在哪,他肯定安然无恙,所以阿姐不必去寻,早些回仙界重新修炼才是。”
素问蹙起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爰爰摇头,恳切地仰天看着素问:“阿姐信我!”
素问垂眸:“可是我也不想回仙界。”
“那就在人间走走罢,去寻一寻故人。”
素问最终听从了爰爰的建议,没有往妖界去,而是在停留过的地方走了一遭。故人大多已经入土,尚且留在人世的,在素问当年离开的时候还是总角小童,素问远远看他们都过得还不错,便也不去打扰了。
倒是有一日在茶馆中听到大侠曹勣的传奇故事,有些恍然如梦。
两个月后,素问来到了浑源县悬空寺。
小道士元泠这时候已经留起了白花花的胡须,不过精神矍铄,乐呵呵地在教着徒弟,看上去还能活上几十年。素问知道元泠有一双洞察真相的眼睛,因此并未露面,只在他的禅室留下一瓶延年益寿、助益修行的仙丹,尔后终于告别滚滚红尘,化作一道流光飞向昆仑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