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两头大雨滂沱,檐角流下的雨水进了院子里,墙角为数不多的几枝花被雨珠打弯了枝头。
雨滴砸在瓦片上,是铛铛铛的动响,像铁匠铺子里的打铁声。
檐外的雨丝飘进了内廊,鞋边微微湿润,阶下积了一地的水,有一寸那么高。
凋零的叶浮在水面,恰似无所依的游鱼。
往里边侧侧身子,哗啦的雨声中,雷霆炸响过后是女子的暧昧呼吸。
林月姚当即停步,脸色僵白犹如冷玉。
“咣当——”一脚踹开房门,榻上两具痴缠的身体僵硬,手忙脚乱地拾掇着衣衫。
林月姚背过身去,离开房间,没过多久,一个男人吊儿郎当出了房门。
胸口大敞,露出精瘦的锁骨,肌肤是康健的古铜色,是常年做工的缘故。
家丁懒懒散散地垮着衣衫,朝她揖礼,“大小姐。”
林月姚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脸色铁青,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
“大小姐不用这般眼神看我,小的知道您心里窝火,可夫人未必这么想,女人守寡的滋味不好受,我都是为夫人着想,还请大小姐体谅些。”家丁假惺惺地说。
林月姚一脸不发,蹙着眉,袖子的两双手握成拳头状。
“再者说,夫人亲自求到我跟前,小的还能说个不字?”家丁反问。林月姚望着他,眼神酝酿着风暴,“我说过,让你别来后院。”
“小的明白,可夫人开了口,小的岂能不听?”家丁谄媚笑着,装作难为情的样子,“况且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大小姐从聪慧过人,一定比小的还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挑衅离去。一个家丁,作威作福,踩到她头上去,望着嚣张的背影,林月姚深知此人绝不能留。
“阿姚。”
是母亲在喊她,林月姚收敛起火气,进了房间。
周夫人拾掇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脸色微微绯红,望向林月姚的眼神很是羞赧,好半晌坐在桌边,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看,这是为娘托人给你买的首饰。”周夫人从箱柜里翻出一个崭新的包袱,打开摊在桌上,是时下兴起的式样。
“母亲留着吧。”她心里头有气,爱答不理的样子,更不想待下去。
“为娘这把年纪了,还要这些作甚么。”摸了摸衰老的脸庞,胡粉都盖不住的细纹,可阿姚青春貌美,是一定要尽早做打算的。
“倒是你,没有嫁妆傍身,嫁出去了怎么在婆家站稳脚跟?”
“母亲放心,我此生绝不会嫁人。”
一提到这个她就是如此,周夫人忙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惦记想吃肉,为娘给你弄了一些来,是上好的牛肉,今晚吃炙牛肉怎样?”
荷叶包裹的肉菜放在桌上,叶子清香中透着一股牛肉香气,即便是馋得发昏,林月姚还是狠下心说:“母亲,不要和他来往了。”
这是最后一次忠告,她的耐心有限。
周夫人如何不懂她的苦心,双方都有各自的苦衷,这样做只会将彼此越推越远。
“阿姚,你可知你父亲在海上遭了难。”脸上浮现痛苦之色,周夫人几欲心痛。
“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反问,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无甚感情。
周夫人痛恨她不开窍,“只要你父亲在世的一天,为娘在这府里就还说得上话,自然也能为你的后半生做主。”
“可要是老爷身有不测,为娘的不怕什么,唯独是你,为娘的万万放心不下。”周夫人苦口婆心地说:“一旦老爷不在人世,大夫人岂会轻易放过我们母子,倘若将你嫁给庶民也就罢了,就怕她把你许配给人家做小娘。”
“趁现在老夫人明事理,还是身子康健的时候,要为你终身大事着想。”
周夫人本就是通房丫鬟的出身,连个良妾都算不上,被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
万一阿姚有一天嫁作他人为妾,重蹈她的人生,数着指头过日子,那样的日子后半生该怎么熬得过来。
林月姚何尝不明白,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把自己的指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父亲也好,家丁也罢,这些人都靠不住,女人能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母亲,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有能力养活你。”她反扣住周夫人的手,以示安慰。
“孩子,你我如今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间,自身都难保,为娘不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只求你能平平安安的,觅得一个良婿,为娘这辈子就放心了。”
她还是无法说服母亲,哪怕她已经有自保的能力,母亲还是不肯相信她。
“母亲,你为何不肯信我?”她不明白,难道女人不嫁人便是件天大的错事?恕她不能苟同。
“阿姚,这些不该是你操心的,你只需记住,为娘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你好。”
林月姚唰地起身,甩开她的手,“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求那些男人,把自己像妓子一样给献出去。”
摇尾乞怜,祈求一丝怜悯。
“住口——”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巴掌,林月姚缓缓侧过脸,脸颊一侧红肿,是清晰的巴掌印。
周夫人稍显迟疑,手掌颤抖,实在是气急了,双唇发抖,“这些话我不知听到多少,旁人说也就罢了,连你也要糟践我?”
出口的那一刻林月姚就已经后悔了,她向来不是低头的人,吃软不吃硬,脸疼得厉害,不管不顾跑出房间。
任凭母亲在后如何呼喊,她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躲进了一处藏身的地方。
从小到大,没少受委屈,即便是大夫人的羞辱,她都没哭过,哪怕是艰难度日,都没抱怨过一句。
今日只是吵了几句嘴,母亲就打了她,还是为了一个卑劣不堪的男人。
幼时不懂事,身边没个玩伴,便想着躲进衣橱里等母亲来找。
可等了好久,没有等到母亲,她在衣橱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男一女进了房间,她被吵醒了。
为避免困在衣橱出不去,她没有上锁,露出指头粗的细缝,这样大的缝隙能将房间内发生的一切一览无遗。
衣橱正对着床榻,幼时的她看见母亲拉着男人上了榻,仰合间,男人的面貌显露,不是父亲。
这对男女不顾礼仪廉耻地媾和至一处,林月姚看得几乎作呕。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完毕,她小心走出衣橱,发了一次大病,继而变得沉默寡言。
那次生病,浑身发热,脑子里不断涌现男女痴缠的画面,挥之不去,就像是吃了隔夜的饭菜,恶心。
恶心,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的母亲在床上像条狗一样伺候男人,母亲绝不是这样的人。
后来长大些,她便后知后觉,懂了人伦纲常,了解男女之情。
可幼时的这件事,成了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养成了不冷不淡的性子,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雨愈发大了,雨声中夹杂着母亲焦急的呼唤,再躲着不出去,母亲该担心了。
恰巧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了,她冒着雨,走了出去。
“大小姐怎么淋着雨?冻坏身子可就不好了。”嬷嬷见她衣衫濡湿,忙不迭叫人去找干净的衣衫,还遣了郎中。
她只字不提争吵,唯独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嬷嬷心如明镜,看破不说破,叫人悄悄地去拿药。
“嬷嬷有何事?”回过神,林月姚便问。
“老夫人让小姐与夫人明日到静禅寺礼佛诵经。”嬷嬷说明来意。林月姚想通原委,林老爷在外务公,这几日大雨,听说海上遇难,好些船只都淹了,唯独林老爷所在的船只没有消息。
老夫人担心得食不下咽,日夜寝食难安,这才叫上家中诸人到庙中拜佛,为林老爷念经祈福,消灾解厄。
“我知道了。”回身就走,嬷嬷还说:“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在寺中小住几日,还请小姐和夫人尽早准备。”
她点头,嬷嬷告退。回过头,与周夫人对上眼,林月姚一言不发,从她身边经过,进了自己的房间。
雨水湍急,巴郡市的村镇地带,因洪水卷走了庄稼粮食,朝廷派来的赈灾粮食已经在路上了,但听外头人说,这些分发下来的粮食还远远不够。
这不是她该操心的,百姓有难,朝中的大臣应该出谋划策,为国家效力。
雨滴透过窗扉打进车窗里,拉过窗帷盖住一方春色。
车马停了,外头车夫勒马,到了。
住持带着人一早守在门外,老夫人走在人首,左边是大夫人,右边是心腹嬷嬷。
身后是姑娘少爷,末尾则是周夫人和几个小妾们。
原本大夫人是不想带着小妾们过来的,老夫人却说闲在家里争风吃醋,不如到寺庙里清净些身子。
便拖家带口地来了。住持一早预备下禅房,老夫人喜静,与大夫人住在一处,方便随时照应。
少爷姑娘们分开住着,小妾们住在同一处。
第一日舟车劳顿,不必忙着礼佛的事,便各自安歇,四处走走。
林月姚出了房间,静禅寺地处偏僻,风景宜人。
“小姐,小姐,夫人交代您不能乱跑。”
花丛后,丫鬟追逐着粉团少女,少女手里捧着花,撞到了人,抬头一瞧,是林月姚。
林月姚微微眯眼,是她的五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