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和方钰落在队伍最后,等两人再次踏进村口时,便见家家灯火莹亮,适才痛失至亲的少年撇嘴歪头候在门外,身边绕着几个孩童一跳一跳地哄人。
抬着尸体的男人调整方向小心挪了进去,末尾的那位转头踹了对着少年抹鼻涕的男孩一脚,用方言咕哝两句责骂,几个小孩便一哄而散了。
少年抬起红肿的眼睛望过来,朝里边指了指,请沈汀等人进去。沈汀心有不忍,只好快走两步,与方钰一并跟着抬尸的村民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单质朴,豁口的长刀,卷裂的斧子连同新崭崭的鱼刀全挂在右面墙上,再往旁是粗糙的蓑衣,门框布帘与一碗满满的杂色粉末。死者被抬至中央,大家一一站在周围,看着了无生息的旧人没缓过劲。
念着屋内人多且杂,秦昼酩先让玉秋进房整理,她看沈汀方钰进门,才点头道:“我让村里男人都去取剖鱼刀了。女人安抚孩子们,没能全来。”
她慈爱悲悯的眼神越过沈汀,落在紧缩在门框边上的少年身上,便朝那孩子招一招手:“苏澈也过来。”
沈汀回头看,恰恰与少年怯生生的眼神对视,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动,气氛冷寂,父亲的尸体与众人怜悯的目光一并落在眼前,苏澈在此时觉得有些难以行动,他先试探着走了两步,单薄的身子与沈汀并列时,又默默缩在了沈汀身后,竟拽着沈汀腰上的香囊不松手了。
沈汀摸了摸他的脑袋,没留意到某人的脸色微妙地有些难看,她轻声道:“酉时……酉时。”她没具体的时间观念,只按照天时,仔细回想日落时分回住处的路上有无异常。
凶手在屋外被割伤致命处死亡,按理来说也会留下大片血迹,可是自沙滩至村内,沈汀并未看见任何异常之处,那么作案地点及藏尸地点会在哪里?
沈汀想问问苏澈父亲的人际往来,正要开口时,却感到腰间被轻轻扯了扯,她顺眼看下去,却见苏澈缩了缩手,抬眼问:“你们……从何处来?”
方钰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腕,先答:“自容州来。”
苏澈的目光丝滑地从沈汀的面移向她的木箱,又试探着落在方钰用来束发的玉簪上,他仍有些怯,魂不守舍地问:“从哪个方向来?”
方钰惜字如金:“西。”
苏澈敛下眸,没说话了。沈汀见两人对答止息,才开口道:“不知苏澈父亲平素可有结怨或是反常行动?”
这下不是秦昼酩回答,却是那两位抬过门板的男子先出了声:“我们这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彼此也不做什么生意,哪里又来需得杀人了解的仇怨?”
另外一位皱眉仔细想了想,才道:“近日回暖,收获也多,我们村里打渔晒网,闲暇时与疍民交换瓜果水产,还真没有什么反常行为。此外苏兄少言内敛,红脸也少。除了。”他眼珠转一圈,又摇摇头说:“罢了,一切如常。”
沈汀在这未尽之语留了个心眼,先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屋外人声也渐渐嘈杂了起来,站在门边的一位村民朝外望了望,估摸着纠纷将至,便大步行至方钰身侧,将方钰手里的苏澈拽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对苏澈道:“苏兄走了,你个长子缩在外乡人后面做什么?我们在外查凶手,你就在这跪下,接苏兄的梁,也再瞧瞧你父亲。”
苏澈听了,登时要将手扭出来,奈何对方使了十足的力,硬是半托半拽地摁着苏澈单薄的肩膀跪在尸体面前。
“秦娘子,沈娘子,大家。剖鱼刀都摆好了。”一声提醒梦似地拽回了所有人的思绪,劝解的,辩解的,要出门查案的,要留下哭灵的,谁也没闷声,屋内一锅油似地炸了起来。秦娘子摇摇头,顾着屋内玉秋的心思,这才呵着屋内站着的人都出去。
人潮一来,沈汀和方钰只好跟着村民出门,跨出门的那一刹,背后苏澈尖锐的哭声骤然响起,门框挂着的艾草随着夜风哗哗作响。
地面上的剖鱼刀亮闪闪地摆了六七排,沈汀同方钰从木箱子里拿了炭笔及素纸,一一记名盘问。剔除宽刃直刀样式的剖鱼刀外,还余下四十六把微弧弯刀。此类弯刀极薄极利,须得时常养护打磨才能更加趁手,而此类薄薄的刀身用尽全力刺向骨中时,也会留下刮痕。
沈汀蹲下身一一细看,却发觉几乎每一柄弯刀刀身都有划痕,秦昼酩指出几只刀身崩裂的问其原因,那几位猛然被点到的村民手忙脚乱地解释,甚至跑了老远,将今日刚剖晒的鱼干都抓了过来。
沈汀只好摇头再摇头,方钰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容易纳垢的刀把,也都没什么收获,他将剖鱼刀放回原处,道:“人骨与鱼骨硬度并不相同。若用这么薄的剖鱼刀砍进后颈,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无伤大雅的划痕。”
沈汀顿了许久,才将适才放乱的剖鱼刀都一一归位,她回忆着伤痕道:“不是‘砍’,是‘刺’。凶手非常精准地用剖鱼刀刺进枕骨和第一颈椎之间的致命处,而后刀尖勾连,这才带出了两端的撕裂伤。那刀没正刺在人骨上,因此也难以辨认刀尖擦过人骨的磨损痕迹与寻常剖鱼痕迹有什么不同。”她说完这些,显然有些苦恼,这一番兴师动众到最后竟然什么线索都没捞着。
方钰将人扶起来,先问各家各户有无遗漏的剖鱼弯刀,得到否定回答后,他才又向大家行了一礼,希望让这四十六把微弧弯刀交由他与沈汀保管一日。
众人纷纷弯腰拿了宽刃直刀起身,都答了声好。秦昼酩在后方思量半晌,才缓声道:“既然无事,大家便先家去。至于沈娘子同方郎君。若非说未拿出的弯刀,我这里倒还有些。”
秦昼酩回一回身,看着苏澈的瘦弱背影微微蹙眉,明显有些揪心,犹豫半晌,她才叹道:“与我来罢。苏澈年十三,也是能当家的时候。”她点点头似是认同了自己这番话,带着沈汀和方钰向东走,三人踏着火光走了半晌,才幽幽地回转些心意:“天可怜见,尚不知‘家’为何物,便要撑起‘家’来。”
沈汀同方钰对视一眼,不好说话。三人行了半炷香时间,又出了村,进了一小片人面子树,才在光溜溜的树干下看见了毫无光泽的一堆刀丘。
秦昼酩将火把往前引,刀身上的厚重的红褐色锈斑并黑色泥垢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沈汀和方钰往前走几步,才听见秦昼酩扒拉着刀丘道:“这些便是近些年用废的刀了。若凶手拿刀杀人,必会毁尸灭迹。此处大概也能算作备选地?”
方钰听了,没有反驳,只是蹲下身同沈汀与秦娘子一并扒拉起地面上还算光洁的弯刀。
……若说备选地可太多了,海底,沙地,屋子里等等,苦恼的是凶手画像完全没有概念,连同凶手的行动路线也一无所知。
沈汀埋头寻了半晌,腰弯得久了,再直起来很是酸痛,她反手锤了捶后腰,道:“弯刀尖有损伤的,锈迹太多。锈迹少些的,那刀尖又裂得太狠了。”
秦昼酩也找得满头大汗,她直起身,撑着腰微微往后仰,算是拉伸,眼神从身前的刀丘转向更为宽阔的海面,忽然一阵白光极速掠过,秦昼酩一晃神,又定睛仔细看,却没见到人影。
“秦娘子?”方钰喊了一声。
“欸!”秦昼酩应声回头,眼神还恍惚着,“何事?”
方钰不动声色地朝秦昼酩身后看了一看,才到:“适才听闻海潮村常同疍民交换,可有规定过交换的地点和时间?”
“皆是各方觉着合适,便换了。无人做规定的。”秦昼酩揉着手腕垂眸细思,又在飘摇的火光里抬头补了一句:“不过按着阿苏的屋子,若只去同疍民交换屋子,约摸也只有一条必经之路走。”
沈汀“哐当”一声扔了毫无用处的剖鱼刀,抬头道:“可我同方钰在海潮村散步时,见海潮村通往海面的路并不只有一条。”
“对。但阿苏那孩子闷,又专一,平素去海边,只走从家侧的缝隙穿过村边的那条捷径。”
沈汀一面听,一面朝方钰走去,适才摸了太多生锈的刀身,现下手上全是红褐色的锈迹,沈汀双手狠搓,毫不意外地把整个手掌都搓红了。她朝秦娘子微微笑道:“秦娘子同我们寻了多时,想必也有些疲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罢?我们俩再先去苏澈父亲常走的那条路看看。”
秦昼酩点头称好,举着火把提裙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好几次,这才慢慢地往山崖处走。
沈汀目送着人,一面接过方钰手上的火把,任由他帮忙擦手,周围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海面还散了些微碎光,沈汀远远眺着逐渐熄灭的村中灯火,一面不自觉地靠得更近了些。
她低头看见方钰修长的手裹着素帕一点点抹净红色锈痕,每稍稍用力擦拭一次,她的手掌便随着对方动作变白而后又迅速红润起来。
沈汀突发奇想,喃喃道:“若因戳刺位置而不能借由刀痕分辨凶器,那么用血呢?”
方钰没抬头,长直的睫毛扇了两下:“难道人血与鱼血就能区分了?”
沈汀一噎,同方钰一面往村内走一面商量讨论此案疑点。火把附着的焰火随行动起伏,明暗不定。
行至山崖顶上的秦娘子又往风灯里添了些淡黄色鱼油。她思忖了一路,那白光似乎也在她回忆里渐渐清晰。
……有鼻子有眼的,她心道。好像有点眼熟。
像谁呢……
秦昼酩回身,见崖边巨树上的祈福带在月色下张牙舞爪地恐怖。她心里一跳,忽然觉得那白光里的人脸,好似沈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