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将明未明的时刻,地面已结了层层白霜。
安岳巷尾的一座二进小宅内,两个俏丽的小丫鬟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脚底踩着院中白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二人走到二院的一间屋子外,院中静悄悄的,心知娘子还未醒,二人对视一眼,一个细长身子,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便往厨房去了。
月萄见厨房已有烛光升起,厨房上头亦是白烟缭绕,不觉加快了脚步。
此时厨房里一个年纪中等的妇人正忙着给灶中添柴,听见门口传来动静,又见月萄走了进来,便有些局促地站起来问道:“可是娘子醒了?”
月萄摇了摇头,“芳杏正在娘子屋外守着呢,我便过来看看。”
那妇人便又坐了回去,大锅中沸水咕嘟嘟响着,月萄想她该是很早便起来烧水了。
烧水的婆子唤葛三娘,昨日才进府做事。
沈喜榕虽给宋青嫆买了两个服侍的丫鬟,可家里没有烧水婆子,她两个小丫头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葛三娘家便住安岳巷巷口的一个小院中,因是租赁的房子,家中七口人都挤在一间屋中,加之她夫君前几个月摔了腿,如今只能躺在家中养伤。
家里二子一女,大的孩子已经卖到别人府中当小厮,小的女孩不过牙牙学语的年岁,葛三娘平日便在附近做些浆洗的活计。
如今来了此处,又有吃又有住工钱也比从前多出许多,故而她做事格外积极,今日天未亮便轻手轻脚来了厨房烧水。
二人正说话,芳杏跑来催促月萄道:“娘子醒了,还不快打了水进屋伺候。”
月萄忙收了声,打了热水便随芳杏进了屋内伺候。
芳杏和月萄进了屋,宋青嫆已穿好了衣裳,待净了面,便要梳妆。
她今日需出府,遂让芳杏替她梳了个发髻,发髻上只插一对金镶宝石蜻蜓发簪,已是十分低调的打扮。
待她收拾妥当,昨日租来的马车已停在府门口,芳杏陪她一道出府,留月萄和葛三娘在家。
芳杏上了马车,听宋青嫆同车夫说要去郊外的码头,待二人坐定,她便有些好奇道:“娘子要去郊外的码头做甚?”
宋青嫆将帷帽取下,道:“去码头自然是要租船。”
“娘子要出远门么?”郊外码头的船夫大都走南闯北,芳杏不觉有些紧张,她和月萄本被买来不过几日,若娘子要出远门不要她们可如何是好?
宋青嫆只轻轻应了一声,似不愿细谈。
冬日的码头萧索寂寥,漂泊在码头上的船支伴随着不断刮来的大风飘荡着。
二人下了马车,河岸上并未看见甚么人。
寒风呼呼作响,芳杏扶着宋青嫆,道:“娘子,那边有许多人家,咱们何不过去看看。”
河道两旁房屋林立,高低错落,在广阔的河边却显得渺小。
宋青嫆不觉想起当日太子驰马前来的景象,她抓着自己的帷帽道:“过去看看吧。”
她打听到顾嬷嬷这些天一直被扣押在宫中,惟今若想打听到武四的消息,恐怕只能从武四从前所吴老七打听打听了。
远远看着这边甚是冷清,走近了却发现房屋两旁有许多孩童正围在一起玩。
孩童们见了陌生的人丝毫不见惧怕,纷纷睁着澄澈的眸子望着她们,众人笑着相互推搡,却都不敢向宋青嫆开口。
此时正有个抱着一个木盆的妇人走出来,盆中衣物垒得高高的,似乎正要去洗衣。见了宋青嫆亦是一愣。
“去!”她一声斥喝,将围在宋青嫆身边的孩童都驱散了。
她打量着宋青嫆的穿着,和气开口:“娘子可是要租船?”
宋青嫆点了点头。
见状,妇人将木盆放到一旁,似乎想迎她进屋说话,又有所忌惮,便问:“娘子欲赁船去何处?”
“金陵。”
那妇人眼睛一亮,态度比先前便又和气了许多,脸上堆起笑来,道:“若娘子不嫌弃,还请娘子进屋说话。”说着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青嫆大大方方随她走了进去。
待宋青嫆在正厅落座,那妇人端来茶水,“娘子请用茶。”
宋青嫆便将帷帽摘下,冲妇人笑了笑,“多谢。”
那妇人见了她的容貌不禁有些呆怔,继而动作便显得愈发拘束,站在她面前道:“不知娘子是何时要用船?不瞒娘子,我家夫君与小郎君惯常去金陵,对金陵甚是熟悉。”
宋青嫆道:“明年开春三月。”
那妇人面色稍变,如此算来距今足足有三四个月。
若要等到这位娘子三月南下,这中间空出来的日子他们家的船便都没有收入,心中这么算着,觉得这桩生意吃亏做不得,对她的态度便也不如方才那般热情。
宋青嫆看出她的变化,便问:“这一处可有位唤吴老七的船夫惯常去金陵一带?”
那妇人眸中露出警觉的神色,面上有些防备道:“娘子认得他?”
宋青嫆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曾听人提及过罢了,听你这话,你识得他?”
那妇人打量宋青嫆也不似歹人,便说:“我家夫君与他本是同宗,不过他如今已不住这儿了。都道他这几年遇上一位贵人,得了不少钱财,如今举家搬到城中去了。”
“原是如此。”
宋青嫆思索着,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银锭,放在桌上道:“不知可否告诉我他如今住在何处?”
妇人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左不过一句话的事,怎可收娘子银子?”说罢将银锭退了回去,“他们一家如今便住在从育巷,娘子若去打听便知了。只近来也不曾看见他家船,只怕他如今还未归京。”
“如此,多谢了。”宋青嫆缓缓点了点头,并未将桌上银靛收回,道:“还需劳烦你帮我留意,若是吴老七归京,请你去安岳巷尾寻我,我家门前有课桃树,只打听是宋家娘子便是。”
哎呦,竟还有这等好事,那妇人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便也不推拒,将银锭好生收起来道:“娘子且回府等消息罢,吴老七若回京,我便立即去给您传信儿。”
宋青嫆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道:“有劳。”说着带了芳杏出去。
二人回了府,才下马车,便见府门外停了辆马车,芳杏感到有些奇怪,嘀咕道:“也不知是谁家的马车停到咱们门口了。”看着也是从车行租来的一般。
宋青嫆目光淡淡,只看了眼便收回了视线道:“无妨,咱们进去罢。”
甫进府内,便见葛三娘匆匆跑来,她似乎就等在院门口,听见府门处的动静,很快便跑出来了。
只见她整张脸都是涨红的,见了宋青嫆,不及行礼,只喊了声娘子,便气喘吁吁。
一旁芳杏不由着急,道:“可是出了甚么事?”
宋青嫆一面摘下帷帽,一手递给身旁的芳杏,这丫头倒比她还性急。
葛三娘面上却浮现出一些喜色,摇了摇头又一个劲儿点着头道:“府上来客人了,说是娘子您的阿姊。”
“阿姊?”宋青嫆不觉有些奇怪,忽地想到某种可能,心颤了一下,提裙便要往里走。
院门处已经有一人走了出来,林淼如见到宋青嫆展颜笑道:“怎的?青嫆这么快便将我忘了?”
“表姊。”
“是我。”
林淼如依旧是从前的打扮,衣着头饰虽比宋青嫆素净许多,却又是不一样的秀丽。
“你……你怎来了?”宋青嫆忽地有些不敢看她,想起自己当初明知自己真实身份,却还是恬不知耻唤她表姊。
可如今她既寻到了此处,必定是知道了实情。这般想着,宋青嫆便觉脸上火辣辣,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林淼如却好似一点也不介怀,拉着她的手道:“是我来晚了,这些日我随大理寺一干出京,你的事阿兄都已尽数告诉我了,咱们虽无血缘,若你不嫌弃,还当我们是表兄妹可好?”
宋青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原也不想落泪,泪水却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只是她面上确实笑着的,“林阿姊若不嫌弃,自然是极好的。”
林淼如亦笑着,她心底对宋青嫆总有亲近之意,也许是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当她是表妹,如今告诉她,她的表妹实则另有其人,对她却依旧亲厚,这种情感是他人不可代替的。
况且,在此事之中,她何错之有?
二人便手拉着手进了厅中。
月萄年纪虽有些小,却很懂礼数,桌案上摆着几样宋青嫆这几日爱吃的果脯,一盏热茶正徐徐冒着白烟。
宋青嫆便唤月萄下去取茶。
姊妹二人便坐下说了许久的话。
眼看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宋青嫆这些日吃的清淡,但今日有林淼如在,自然要好好招待的。
便提议要去八宝楼。
林淼如道:“既如此,合该我来付账。”
宋青嫆望着她,原先的说辞便都咽了下去,道:“甚好甚好,今日便劳阿姊破费了。”
二人便乘马车往八宝楼去。
很快到了八宝楼门前,酒楼外停着许多香车宝马。
大堂的小厮识得宋青嫆,自然也听闻了近来的传闻,都道她是假的玉陵郡主,如今已被圣上赶出了宫。
原堆起的笑不觉压了下去,对着她们二人甚是冷淡。
另有一名小厮见了宋青嫆十分热切迎了上来,张口便唤了声玉陵郡主,说罢又觉不对,忙改唤一声,“二位娘子来了,楼上请。”
有人从身后扯了扯小厮衣袖,宋青嫆认出他,是从前在林家见过的那名小厮,不觉也露出笑容来。
她知道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她岂会在人前露怯,便道:“是你呀,唤我宋娘子便是。”
宋青嫆与林淼如遂小厮上了楼,经过从前她惯常坐的阁子,听得里面传来笑谈声。
那小厮却慌慌张张,道:“两位娘子这边请。”似乎很不想宋青嫆在此停留。
宋青嫆心下便知有异,佯装无事,随小厮去了临窗的一个位置。
此处在一道屏风之后,宋青嫆似乎猜到了小厮的用意,不由对他温和地笑了。
待她们坐下,小厮上了茶。
宋青嫆道:“是沈家三郎在里间?”
小厮端着热茶的手抖了抖,险些没端住茶盏,不想玉陵郡主竟如此聪慧。
听她这般问,也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