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改元“肃明”元年。
大雪初霁,金殿之上,群臣罗拜,百官朝贺,新帝登基。
红墙碧瓦下,谢珩端坐龙椅,披冕加身,神情冷峻如石。金冠垂下的流苏遮不住眉眼间的锋芒,却也掩不住眼底那片死寂。他不再是那个清朗俊逸、笑意温润的“京中第一公子”——那人,早在三年前,便随沈知意葬入火海。
沈家父子跪于末位。
沈临白发苍苍,沈乔眉目冷肃,自妹妹香消玉殒后,便再未与谢珩多言一语。
朝堂贺声震天,谢珩却仿若未闻,只觉耳边嗡鸣作响,如那夜火光滔天、屋倒人亡后的无尽空寂。三年来,他夜夜梦回火场,梦中她一袭红衣,步入烈焰,眼神冷而决绝,无可挽回。
新帝登基,雷厉风行。清算旧党,抄家流放,动辄诛族,稍有不顺,血溅金阶。
朝野惶惶,私语四起:“新帝疯了。”
可无人知晓,那个端坐龙椅之上的帝王,心早已死在沈知意离世那夜,余下的,只是一具披着权力外衣的空壳。他日夜批折至深,更常于一纸奏章前怔然失神,仿佛透过墨痕,凝望着那个她还在的旧时空。
政令日苛,刑罚酷烈,民间怨声载道。他仿佛要以一己之力,将这江山社稷一寸寸拖入深渊。
劝谏者非死即囚。一朝重臣,竟被他亲手斩首,头悬午门三日。
唯有沈临三次上书进谏,皆无回音。他望着谢珩日渐沉沦于权力与杀戮,心中除了痛惜,竟也升起几分难言的怜悯。
“陛下,夜深了,歇息吧。”秦武轻声劝道,看着灯下那张苍白病态的面容,恍惚间仿佛仍见昔日温润的谢郎。
谢珩侧目,淡淡道:“秦武,你也觉得……我疯了吗?”
秦武跪下叩首:“陛下心有大志,做事皆有道理。”
“道?”谢珩低笑,嗓音喑哑如风裂帛,“世间正道,不该是忠君爱国吗?”
“陛下!”秦武一惊,“是先皇负您在先!”
“君不君,臣便可不臣?”他笑得愈发悲凉,终至剧烈咳血,血溅金袍。
“快召御医!”秦武惊慌奔出。
谢珩拭唇,指尖染红,却目光寂然。
“快了……快结束了吧……”
*
“肃明”二年,腊月初八。
北地大雪初霁,寒风凛冽如刃。
帝驾回銮,雪覆长街。两侧百姓早已伏地跪迎,无一人敢直视那金龙旌旗之下的君王,连喘息都小心翼翼。长街寂静,唯有车轮碾雪之声,辘辘作响,仿佛一场祭祀前的鼓点。
然鼓未响,血已先溅。
刀光忽起,寒芒四射,数十名刺客自四方飞掠而至,誓要取帝王首级。寒刃如雨,利器穿喉,禁军仓促应战,瞬息间血肉横飞。
秦武当先而立,长刀出鞘,沉声怒喝,刀刀封喉。驾车之人早已身首异处,秦武只得跃上御辔,亲自策马冲阵,将谢珩死死护于马车之中。
车外杀声震天,血水飞溅,而车内之人,却端坐如石。谢珩凝目望前,神色漠然,不惊不惧,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万事皆已了然。
秦武终究寡不敌众,身中数刃,从马车上重重跌落,鲜血洇透衣襟,染红雪地。
他倒在冰冷泥雪中,却始终死死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眼神悲怆,带着不甘与诀别。
车内,谢珩闻声动容,目光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他轻声唤:“秦武……”
声音极轻,像雪落肩头,一瞬即融。
马车仍在疾驰,铁蹄破雪,风声猎猎,似欲逃离这片杀意森然的长街。
两名刺客翻身上车,杀气腾腾,刀光映雪。他却依旧端坐不动,眉目冷淡,神情恍若枯石,。
刺客对视一眼,猛然拔刀,刃锋寒冽,直取咽喉与心口。他不闪不避,亦无反抗,仿佛早已知晓结局,甘愿赴死。
刀刃破骨裂肉,血涌如泉。他缓缓倒下,身躯倾斜,眸光却执拗地朝着北方——谢府方向,那是沈知意焚身之地。
两名刺客怔了一瞬,随即怒意翻涌,低声咒骂着,“狗皇帝”,又在他早已无声的躯体上连砍数刀,仿佛要以此泄尽积怨。然后,转身远去。
他死时,无一人于侧,天地寂静,万籁无声。
风雪卷地,荒原茫茫,唯有一具帝王之躯,横陈于白雪之中。血早已凝冻,尸身僵硬破碎,衣袍破裂如枯叶飘零,龙纹已无法辨识。
三日之内,飞鸟啄目,野犬噬骨,血肉模糊,容貌全毁,连形体都几乎难以辨认。昔日高高在上的天子,此刻不过是一具残躯,弃于世间最冷酷无情的角落。
等沈乔带人赶到时,他已半身埋雪,脊背斑驳残破,血肉模糊,几乎不类人形。风雪之中,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围在四周,目光贪婪,眼中闪着饥饿的光。
沈乔踏雪而入,步步逼近,方才看清他们竟意欲将尸骨挖出煮食。
他骤然拔刀,厉声如霆:“退下!”
众人骇然,仓皇逃散。
他走近那具尸骸,屈膝跪地,双手颤抖着拨开积雪,缓缓将那残破的身躯抱起。那一刻,他唇角颤抖,眼眶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血早已干涸,尸身僵硬,伤痕累累的骨架仿佛随时可能崩塌。
他低头看向谢珩紧握的右手,五指蜷曲如钩,早已僵冷如铁。他几次尝试掰开,都无济于事,唯恐一个不慎,就将那副濒碎的身体拉裂。
最终,只得以布帛细细包裹,将人带回。
净身之时,热水一寸寸浸透僵硬的手指,掌心终得缓缓舒展。
那苍白僵冷的掌心里,竟紧紧蜷着两枚玉佩。
一枚焦黑龟裂,仿若曾经历火焚摧残;一枚温润如初,仍旧泛着细腻柔光。
沈乔动作骤然一滞,像是胸腔猛地被重锤击中,呼吸一瞬间止住。
这玉,他认得。他见过,在他妹妹的腰间。
指尖轻颤,他喉头哽咽,几欲失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站在水汽氤氲的偏房中,眼中一寸寸浮现恍惚旧影,终是落在那一双再也不会颤动的手上。
他到死,都没有放下。
谢珩的死讯,很快传遍天下,震动朝野,四方喧哗。
百姓奔走相告,贴榜焚香,击鼓放爆,欢声如潮,拍手称快。
人们只道:那疯帝的覆灭,是恶有恶报。
却无人知晓,那具被风雪撕裂、被利刃穿透的尸骨中,埋葬的,是一个在三年前便已死去的执念。
*
三月之后,苗疆。
春草初生,万物苏醒,山林间氤氲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一切仿佛正走向新生。
一名自北地而来的旅人踏入村落,身披风尘,衣袍残破。他在村口歇脚,随口带来一桩消息,便在茶馆门前激起千层浪——
“京中已改朝换代,那疯帝……谢珩,死了。”
村民们闻言,哗然一片,有人唏嘘,有人幸灾乐祸,皆说世事难料,好在战火未曾南侵。
屋中,沈知意正煮茶听雨,忽听此言,手中杯盏猝然坠地,清脆一响,碎于脚边。
她猛然起身,衣袂翻飞,冲出门外,死死盯住那旅人,声音几不可闻,却颤得厉害:
“你说……谁死了?”
“谢珩。”那人耸耸肩,语气轻佻,“听说是乱刀分尸,连具全尸都没留下,尸骨被弃在荒野,大概……被野狗叼去了吧。”
她怔在原地,四肢冰冷,耳边嗡鸣。
那个一生恪守君道、冷峻克己、将一身傲骨藏于风雪中的人,竟然称帝?竟然……死得如此凄惨?
她不解,亦无法接受。
可就在那一瞬,她心头某处,有什么沉寂太久的情绪,终于轰然崩塌——
她强迫自己遗忘三年的岁月、她以为可以藏身的山林清静,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留在这片山林。
那一念,就如春草破土,撕裂了她以沉默构筑的壳。
她,回京了。
回京之路满目疮痍,所经之地皆是叛军践踏后的残迹。
尸横遍野,炊烟不起,妇孺老弱衣衫褴褛,无处可逃。她虽有武艺傍身,却也不过独善其身,眼睁睁看着一幕幕人间炼狱在眼前重演。
沿途人皆骂“疯帝”,言他生性残暴、倒行逆施,纵兵屠民,是他一手葬送了天下太平。
她不信。
她咬紧牙关,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京城。
这座城池与外界截然不同,街道整洁,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偶有兵卒巡逻,军纪森严。
她心头微震:为何天下皆乱,唯独这里还稳?
她欲入城,却被守兵阻拦。
“无通文牌,不得通行。”
她愕然,望着那重重城门,竟连脚步都一时无措。
正当她伫立街角踟蹰时,一声熟悉又久违的呼唤,穿过喧嚣人声而来:
“知意?”
她猛地抬头,瞬间怔住。
那人身披铠甲,鬓边微霜,眼里却是滔天的惊喜。
“大哥……”她喉头一紧,唤出那个久违的称呼,泪水却已悄然夺眶而出。
沈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泪湿衣襟。
*
谢珩死后,天下大乱,内忧外患并起。
诸侯割据,战火连绵,朝堂倾颓,民不聊生。
沈知意归来之初,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噩讯震得神魂颠倒。
京畿虽仍由沈家军掌守,实则不过残火苟延。在谢珩搅动天下之后,沈家保存了最完整的军力,却也只能偏安一隅,与几大世家合力维持表面的秩序,使京畿一隅尚存几分国泰民安的假象。
可所有人都明白,国已非国,朝堂名存实亡。
一夜灯下,她低声问父亲:“为何我们不趁乱夺了这天下?”
沈临沉默许久,低声道:“知意,你知这不是一句话的事。”
“我知道。”她垂眸轻应。
他凝视着她,那目光沉稳如山,“父亲和你哥哥……都没那份魄力。”
她眼中掠过一丝隐忍的光,未语。
沈临却接着道:“但若你愿意,我们都会支持你。”
她缓缓抬头,看着这个为家族一生征战的父亲,泪意微泛。沈家,确实有这份底气。那人搅乱朝局、诛灭权臣,将天下拖入战乱,却也为沈家一力清道。
她请出了谢珩生前的老师——隐居多年的槐阴居士。
山林之间,那人青衫布履,鬓发微白,望着她,神色沉静如暮钟。
“你,是为谁而来?”
她跪地叩首,声音颤抖而坚定:“为苍生。”
他凝视良久,仿佛透过她,看见那位已故的弟子。终是长叹一声:“罢了。”
自此,他们共设学堂,立兵法、修政道,广育贤才,欲以百年为计,奠定江山基业。
沈家军重整旌旗,势震四方,为太平而战,威名日盛。
后来,她在学堂中收养一名孤儿,性情温婉,聪慧通透,眉眼之间竟隐隐透出谢珩年少时的模样。
肃明二十年,战火平息,诸侯归顺,天下一统。
她亲自扶养的孩子登基为帝,沿用“肃明”年号,承谢珩之志。
她为谢珩修陵立庙,诵经祈福,檀香不绝,昼夜不息。
朝中大权渐归新帝之手,沈知意亦渐少理政,其宫殿唯僧尼出入,久之,朝臣皆感疑虑。
一日,小皇帝跪于她榻前,压抑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母后,您……为何不再理朝政?”
她抬眸看他,语声温缓:“你已长大。”
“可母后……是为了先皇吗?”
她眉峰微蹙,语气忽转凌厉:“他是你父皇。”
“可他作恶多端,世人皆言——”
“住口!”她骤然起身,声震殿宇,宫人跪伏一地,寒蝉噤声。
她怒意犹存,倚榻而坐,冷声道:“是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小皇帝仓皇低头:“没有……”
自此之后,沈知意彻底缄口不语,退隐宫闱,转而潜心礼佛,为谢珩祈福。
她辞朝归隐,搬入谢珩旧日故居——南苑别院,从此闭门谢客,不问政务。
夏风如故,蝉声低鸣。
她独坐庭中,看夕阳沉落湖心,波光晃动,映照出往昔的影子。她静静地望着,终是缓缓闭上双眼。
掌中,仍紧握着那两枚玉佩:
一枚焦褐斑驳,裂痕累累;一枚温润如初,泛着柔光。
历经朝堂沉浮,她终于明白,谢珩所为皆因她而起——
他倾覆旧权,诛绝异党,以己身之恶名,换沈家之长安。他早已将沈家的路,一步步铺好。
他答应过她的,从未食言。
哪怕以一人之力,背负万世骂名。
“谢珩……”她轻唤,声音低不可闻,“若有来世——”
“我来还你。”
她终于如愿,陪他合葬于那座二人共建的皇陵之中。
山河归于宁静,旧人尽成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