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5)

    黑胶唱片缓慢转动,清澈的吉他弦音开始在空气中流淌。

    楼依然选了一张她很喜欢的专辑——碎南瓜乐队在1993年发行、曾被滚石杂志评为史上最佳的《暹罗之梦》。

    整张专辑里,她最喜欢的单曲名为“美乃滋”(Mayonaise)。

    这是一首充满忧郁气息的迷幻摇滚,曾陪她度过无数因伤痛无法入眠的长夜,或是在Y市海港——整个Y市最东边的角落,陪她一同见证日出。

    对于她的到来,队员们显然很意外。

    他们默默交换着眼色,同时你推我搡地试图和楼依然主动攀谈些什么,诸如前些天的问讯进展如何,后面三个月的收容任务又该如何分配......

    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生分。

    这就是她最担心的事——因为她的不请自来,打破了原本轻松自在的氛围,人们再说不出想说的话,只能假笑着来回客套,被迫戴上虚伪的友好面具。

    好在这次有陆小川。

    他很快张罗起来,以揭开口罩作为热身,语气夸张地讲述起昨晚的拆线过程。

    事后又将楼依然领到了那处她向往已久的角落,叫她随便选张唱片放来听听。

    于是楼依然选择了这张唱片,经典又不失格调,足够彰显乐品,且歌词前几句刚好契合她的人设,可以巧妙地表达心境。

    她注意到林乐声、尧子悦和陆小川几乎同时望了过来,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像是珍藏的宝贝得到了他人的认可,脚尖忍不住想跟着音符起舞。

    但楼依然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摇晃的冲动,不想看起来太随意、太沉浸,不想与他人的预设相差太远。

    她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她之所以那么努力地逃离人群,不是因为她不在乎,而是因为她太过在乎。

    她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哪怕她知道自己无法修正,也清楚大部分的流言都只会让她难过,她还是忍不住去观察、去了解,试图从那些畏惧的、质疑的、嘲弄的目光中寻得一丝认同。

    她常用来安慰自己的一句话来自母亲,她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些爱过你的人,陪过你的人,迟早都有一天会离开你。

    然而,17岁父母离异后,短短五年间,楼依然见证了母亲的三段婚姻。

    她一边说着“爱会消散,人会别离”,又一边耐不住寂寞地投入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抱。

    那时楼依然便意识到,大人们说的话与做的事往往都是相反的。

    他们只是在自我麻醉中企图释怀无法实现的欲望,正如母亲想要一个可以陪伴她终身的人,父亲则希望自己的科研成果获得全世界的认可。

    成年后,楼依然发誓不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她远离人群,拒绝恋爱,不奢求从他人那里获得任何形式的认可。

    然后,她发现自己渐渐活成了和父母一样拧巴的大人。

    她继承了父亲的敏感,母亲的脆弱,讽刺的是,她还有副无坚不摧的身体,任何形式的伤痛在她身上都留不下丝毫印记,就算割开手腕,不出半分钟,伤口也会自动愈合。

    就像歌里唱得那样,“我们试图缓解痛苦,可不知为何,它仍如影随形。”

    楼依然守着那只唱片机将同一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努力不去在意身后的纷扰。

    她一直知道梁竹爱看言情小说。

    她和尧子悦谈论的很多小说楼依然都看过,对于一些角色也有着相似的看法。

    她有时很想加入她们聊聊,可一旦她靠近,她们就会转而说些别的。

    她知道林乐声喜欢英伦摇滚,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

    她有时很想和他聊聊音乐,分享几张自己喜欢的专辑。

    可她也知道队员们关于副队选拔的猜测,知道林乐声和尧子悦之间的关系。

    几次鼓足了勇气,到后来也只是欲言又止。

    她自然也知道尧子悦是个丁克。

    她时常提到自己与长辈之间有关婚育的矛盾,楼依然想说她很赞同尧子悦的坚持。

    可每每看到她警觉而疏离的目光,又觉得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的认同。

    顺着旧世界的惯性,为了保护自己,她戴上了生人勿近的面具。

    一戴就是一年。

    她本以为随着旧世界的消逝,她可以重新活一次,可到头来,却还是重蹈覆辙。

    好在,还有三个月,她就会离开了。

    到了黎明会,或许一切就会变好。

    在那个不问过往的地方,她的能力或许就是最好的面具。

    她可以继续做一个无坚不摧的人,在废土战争中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成为支配体最坚实的盾牌。

    她不介意成为全世界的敌人,这件事她早就习惯了。

    她只想有人能恒久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给予她像陆小川那样的爱戴。

    围聚在烤肉架边上的队员们似乎正在探讨明天开始的收容任务,楼依然靠近时,他们也没有停下。

    梁竹兴奋地缩起脖子,说:“一想到能和花仙贴贴,我就好开心啊!”

    “我还没见过花仙呢。”

    陆小川为楼依然拉过一张椅子,同时接住梁竹抛出的话题,“很好看吗?”

    “当然了,花仙美死了!”

    花仙是由渴望付出爱意的人类变异而成的可控体。

    楼依然在居民区见过不少花仙,它们的四肢普遍会蜿蜒生出青绿色的藤,颈部绽放出颜色鲜丽的花瓣,双目紧闭,面带微笑,用身躯持续滋养周围的生灵,顺带净化空气。

    花仙身上散发的芳香似乎有抚慰人心的效用。

    如果不是急于完成任务,楼依然有时也想长久地待在它们身边。

    放空心神,遗忘琐事。

    简而言之,花仙是废土上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花仙要怎么收容呢?”

    梁竹说着看向楼依然,期待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

    楼依然清了清嗓答:“和月虫、蚕蛹、光灵这些习惯静止的可控体一样,统一转移到C区居民搭建的棚子里。”

    梁竹眨着星星眼:“哇,那岂不是像花园一样?”

    “只是苦了月虫。”田丰在旁道:“月虫只想睡觉,有光灵在身边,怕是很难睡得安稳。”

    尧子悦:“没关系,月虫可以用网将自己罩起来啊。”

    “那地头蛇呢?”陆小川看向楼依然,“它们是安全区内仅存的失控体了吧?这次收容要不要管它们?”

    “地头蛇暂不处理。”楼依然沉声回答:“管理层应该还没达成共识。”

    “什么共识?”林乐声问。

    于是楼依然用尽量轻柔的语气解释起来。

    “你们还记得去年的问卷调查吗?针对B-及C级变异体的处理措施,据说有超过四千万名幸存者填写了问卷,最终的投票结果是,收容但不处决。”

    即便问卷中明确说明,收容变异体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而这将大大拖延幸存者在废土上重建家园的进度,大部分幸存者却还是选择放过它们,寄希望于总部研究所能尽早找到逆转变异的方法,帮他们救回尚未死去的亲友。

    “你们都选择了收容吗?”尧子悦好奇道。

    梁竹摇了摇头,“我直接弃权了,反正无论收容还是处决,这种脏活儿最终都会落到我们外联队手上。”

    “我选了收容。”田丰说,“我和竹子思路一致,但我觉得,相比处决,收容那些东西的心理压力可能会小一些。”

    “我和乐声都选了处决。”

    尧子悦很坦诚:“那些东西早就不是人了,假如它们能选,应该也不想像现在被欲望驱使着、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虚度光阴不说,还会污染土壤......”

    陆小川:“可我听人说,13号避难所针对逆转药剂的研究进展迅速,末日发生到现在也不过两年时间,如果有希望救回那些人......”

    “一看川哥选的就是收容。”

    梁竹打断他道:“你听说的那些根本就是谣言,Y03病毒感染宿主的原理是解除肌肉生长抑制,从而实现二次发育,就像小蝌蚪变青蛙一样,你总不能指望它再变回来吧?”

    林乐声跟着点了点头:“如果Y市那群科学家真能逆转它,那和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区别了,但很显然,现代科学还没发展到这一步,对了......”

    他说着看向楼依然:“楼队选的是什么?”

    “收容。”

    楼依然如实作答。

    “没看出来嘛!”

    梁竹一拍大腿:“楼队平时杀怪物杀得那么起劲,到头来还愿意放它一条生路?”

    楼依然浅浅一笑。

    她当然没那么圣母,之所以选择放过那些变异体,不过是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如果黎明会真像俘虫小队说的那样,拥有可以控制低级变异体的支配体成员,那么,即使是不太聪明、不太走运的同类,到了与幸存者军团对峙的那天,搞不好也能派上些用场。

    反省起来,她这种融入不了当下,只能把远方那群素未谋面的黎明会成员当作同类的行为,也不知算不算是自欺欺人。

    闲聊够了,梁竹邀请大家举杯共饮。

    “今天咱们欢聚一堂,一来是庆祝川哥死里逃生,二来,这也是咱们外联队重获新生的日子!

    “不过,要是提前知道楼队大驾光临,我和大牛铁定去中央商城搞几瓶上好的红酒来!”

    梁竹发言的同时,众人纷纷举杯看向楼依然,空气中洋溢着令她始料未及的热情。

    楼依然不知道陆小川究竟对他们施了什么法,但在善意扑面而来的那刻,她竟然激动得压不住嘴角。

    “这有什么?”

    她举起酒罐,轻笑着回答:“红酒我那儿有的是,你们要是想喝,下回我通通带过来!”

    话音未落,三号楼露台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

    以梁竹和田丰为首,一贯沉稳的林乐声和尧子悦也跟着奋力鼓掌。

    陆小川在边儿上笑得前仰后合,不时捂住侧脸抱怨伤口太疼。

    楼依然突然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角落不断传来悠扬的乐声,面前的人们面红耳赤。

    他们开始放肆地展现出她从未见过的那面,像是已经彻底接纳了她。

    她看着梁竹和田丰返祖一般在炉子边上跳来跳去,看着林乐声和尧子悦在唱片机前扭动身体,看着陆小川在其他人的鼓舞下将那只口罩从楼顶一把丢下......

    她很想像其他人那样一醉方休,但哪怕始终清醒着,她也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大笑,好像这处不算宽敞的露台就是她的家。

    夜幕降临时,除了楼依然以外,剩下的人似乎都醉了。

    作为摘星小队正式成立后的第一个团建项目,梁竹提议大家一起真心话大冒险,前提是只能选真心话。

    楼依然有些想逃,但她又实在好奇,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原地,目光紧盯着地上那只旋转的啤酒瓶,祈祷它不要转到自己。

    第一个提问对象是尧子悦。

    梁竹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她,如果她是在旧世界遇到了林乐声,有没有可能改变对于婚育的看法。

    换句话说,就是她想不想跟林乐声生小孩。

    还没等尧子悦回答,林乐声的脸就已红透,剩余人一脸姨母笑地看向他们。

    直到尧子悦在尖叫声中点了点头,而后又匆忙解释道:“我只是说可能,只是有可能!”

    深绿色的啤酒瓶再次旋转起来,这一次,瓶口对准了陆小川。

    林乐声抢先夺过酒瓶,然后将其死死握在掌心,像是握着一个话筒。

    他犹豫片刻,然后问:“小川,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陆小川笑了下,在他目光即将流转到楼依然脸上时,后者下意识低下了头。

    狂飙的心跳让楼依然意识到,她之所以选择留下,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有。”

    她听到陆小川十分笃定地说出了那个字,一股热流嗖地窜上耳根,身体机能瞬间失调。

    有人在窃笑,有人在耳语,有人将啤酒罐重新放回到了楼依然面前的空地上。

    玻璃瓶身与沙土摩挲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好像在她心上降下了一场春雨。

    那个人会是她吗?

    也有可能是格斗社的学员吧?

    或者毕业后,在她目光没能追随到的地方,陆小川谈了场恋爱也说不定。

    不对,那个人一定是她。

    她的直觉不会错,她的心跳也不会说谎。

    他在看她,就连此刻,他的目光也依然在她身上。

    所以,哪怕知道她是怪物,知道她不久后就要永远离开,他还是决定继续喜欢她吗?

    世界开始随着那只酒瓶飞速旋转,楼依然还来不及放空大脑时,瓶口已然对准了她所在的方向。

    五只手同时伸了过来,“砰”地一声,田丰以末日囤货的架势夺过了那只酒瓶,因为用力过猛,不慎掀翻了屁股底下的折叠椅。

    楼依然只能抬头看向他,但田丰显然醉了,他盯着楼依然,口齿不清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楼依然......”

    他问:“这一年以来,你有没有过一刻,把我们当成过你的家人,或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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