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事者中有不少妇孺。
包括那名老夫人在内,很多人显然都不是人力班的成员。
楼依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翻出围墙的。
巡警队的人告诉她,老妇人用全部家当买通了炊事班的班长,这些人都是混在送饭的队伍中溜出围墙的,目的地显然就是这里。
“不行。”
楼依然的态度很坚决。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次她没有拔枪,而是耐心为这些人解释了入坑后所要面临的风险。
“寐鬼变异后,产生的粘液与棘刺会覆盖宿主的面部特征,也就是说,就算你们下到坑内,也没法辨认出哪一个才是自己的亲人。
“更重要的是,寐鬼身上的棘刺很锋利,粘液中又含有极高浓度的Y03病毒,一旦你们在下面受伤,很可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异,就算注射了C3抑制剂也很难救回来。”
楼依然的话劝退了一些人,但包括老妇人在内的一些居民仍然不为所动,坚持要下坑寻亲。
软的没用,楼依然决定强势一些。
她抬高音量,说如果你们不马上离开,就一并按照“扰乱治安罪”扣除积分,一年内不得出墙。
她身边的陆小川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盯着老妇人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质地油润的玉镯,与老妇人手腕出红色的印记形状吻合。
楼依然由此猜测,深坑里的那只寐鬼,大概就是老妇人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但她不能动摇。
作为外联领队,她不能开启这个先河。
否则,一旦消息传出去,就会有更多人争先涌入深坑,变成被末日病毒吞噬的怪物。
后来,老妇人在楼依然面前跪了下来。
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小姑娘,你就让我下去看看女儿吧。
“那天,她出去买菜,然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很想她,我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只想和她说说话......”
楼依然将头别了过去。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不住摇头,直到陆小川将她拉到了一边。
“就让她去吧。”
他说:“她是C区兔街的王奶奶,年纪很大,身体也不好,这两年为了活下去,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如今只剩下那只镯子......
“她选不了活法,但总该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迎接死亡。”
楼依然蹙眉看向陆小川。
“放她下去,然后呢?今天我们放她下去,明天就会有一个、一百个王奶奶,任务中出现的人员伤亡都要算在我们头上,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向感染者的家属交代?”
陆小川却说:“相信我,让他们下去,不会出事的。”
巡警队等待楼依然答复的时间里,王奶奶已在其他居民的搀扶下踏上了通往坑底的石阶。
楼依然还想拦阻,手腕却被陆小川死死抓住。
她确实不忍心拒绝那位垂暮老人的请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走向坑底。
一行六人很快抵达坑底边缘,靠近第一只寐鬼时,有三个人停了下来,或许是寐鬼身上的气味太过刺激,又或者是情难自胜,他们掩住口鼻,身子颤抖着站在了原地。
后来,一直守在王奶奶身边的两个女人也停了下来。
她们对着王奶奶说了什么,可后者没有停下。
如陆小川所言,一同入坑的六个人中已有五个选择了放弃,他们转身退回到了远离寐鬼群落的安全处。
只有王奶奶一个人,仍拖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走向深坑中心。
她伸开手臂,艰难地推开一只又一只围堵在身前的黑胶生物,手上依然死死攥着那只镯子。
她的手臂、前胸开始被寐鬼身上尖利的棘刺划出血痕。
那时,楼依然知道王奶奶不会回来了。
她冲到深坑边缘奋力呼喊,想问问王奶奶的女儿身上有什么明显特征。
她想帮她找到那只寐鬼。
她希望能在王奶奶失去意识前帮她找到自己的家人,让她说出想说的话。
但楼依然站得实在太高,王奶奶听不到她的话。
于是她冲向了石阶。
她知道自己很冲动,但她向来都是这样。
她会对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负责,对于下定决心要完成的事,她也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是陆小川从身后拉住了她,告诉她不用去了,他说,“她已经找到了。”
楼依然喘息着望向坑底,看到王奶奶扒开最后一只寐鬼,而后紧紧抱住了面前的那只。
她似乎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将手深深浸入黑色的胶状粘液、探过棘刺,将那只玉镯戴到了“女儿”手上。
她不知道王奶奶是如何在那么多只大同小异的寐鬼中认出女儿的,但她确信她没有找错。
她听说母亲总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小学放学时,她的母亲也总能在一群身着校服的孩子中间迅速找到她。
深坑中心,被拥挤的寐鬼簇拥着,王奶奶长久拥抱着她的女儿。
直到某一刻,她的手臂上开始生出青绿色的藤,下肢蔓延开的根茎迅速滋长、覆盖了深坑中心的土壤,脖颈处也盘旋着生出了一只淡粉色的花苞,花苞很快盛放出颜色鲜丽的花瓣,在女儿身边支起了一座巨伞。
王奶奶变成了一只花仙。
剩下的五个人沿着石阶依次爬了上来,他们用力抱住坑外等候的亲人,泪流满面。
原来苦难与离别都不是世上最难的事,真正困难的,是释怀。
一个月后,在陆小川与避难所居民的多次申请下,深坑正式对居民开放。
他们被允许走下石阶,站在距离寐鬼群落较近的护栏外悼念。
不少人带来鲜花,将它们从高处抛下。
或许是得益于花仙根系的滋养,很多花朵被丢下后都没有腐烂,而是于土壤深处生根发芽。
于是,原本幽影幢幢的寐鬼深坑,渐渐成了一片花海。
从那时起,前来悼念亲友的幸存者脸上,也开始多出了笑容。
楼依然明白,幸存者的团结对于她和黎明会而言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依然发自内心地、希望人们能在新世界中寻回安稳的生活,抚平末日带来的创伤。
这一点,她和陆小川或许是一样的。
她没再出席每周一次的摘星小队团建,消失和装死显然是她更擅长的事。
收容工作的顺利进行帮她寻回了往昔的平静,剩下的时间,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度过。
怀念过往的两年时光时,楼依然列下一张礼物清单,决定为并肩作战的队员们留下些什么。
12月初,她在临近街区的一家唱片店里遇见了陆小川,虽然有些意外,他们还是决定一起回去。
路上,陆小川探头看向楼依然手上的帆布袋,漫不经心问:“那是给林乐声的吗?”
楼依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看破这件事的,但前些天,她捧着花盆在花圃里插花时,确实也远远看见了他。
她没有养花的习惯,所以很显然,那盆花是送给其他人的。
面对陆小川,楼依然觉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轻轻“嗯”了声,没再接话,陆小川却跟着问了下去。
“你明明很在乎他们,为什么团建那天却不愿意回答田丰的问题?”
“什么问题?”楼依然明知故问:“有没有把他们当成家人或朋友吗?”
她冷笑了声,“这算什么问题?我还有两个月就要走了,有或没有又能怎样?”
“正因为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才更应该好好道别,不是吗?”
“道别?”
楼依然眯起双眼,“怎么道别?告诉他们我是拥有自愈能力的怪物,加入外联队就是为了找到黎明会然后加入他们?我可没那么傻。”
“但这件事他们早晚都会知道,不是吗?”
陆小川说话时没有看她,经历了将近半个月的疏离后,此刻的他似乎不太敢面对她。
同时,他语气里的冷漠也让她感到陌生。
“或许你是想等到最后才告诉他们真相吧,道别时顺便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物,让他们明白你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楼依然,这是一种自我感动吧?你觉得在误会了你那么久之后,他们收到这些礼物时,究竟会开心,还是难过、后悔?”
陆小川话里带刺,语气让楼依然火大。
但一字一句,也确实都扎在了她的心口上。
“两年前,末日刚刚降临的那几天,你身上的那股劲儿如今都去哪儿了?”
他接着质问她道:“你是发现了一切并没有改变对吧?你在旧世界交不到朋友,在避难所也交不到朋友,你是觉得到了黎明会,这一切就会改变了对吗?
“时间、精力、陪伴、耐心,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付出,都干脆断了那个念想,一辈子一个人呆着好了。”
那一刻,楼依然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了,又或者说,那更像是某种委屈,只是在委屈到达顶峰时,以楼依然的方式野蛮地宣泄了出来。
他凭什么说她没有付出?
为了外联队,她已经死过无数次了,他没经历过她的痛苦,就没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她。
“陆小川。”
楼依然强忍着委屈,咬牙念出了他的名字。
“我没有在征询你的意见,也没有求你指教,你以为所有人都想像你一样,走到哪儿都被一群人围着?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好的不得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也喜欢自己!”
为了让自己听上去更有底气,楼依然抬高了音量,胸口满溢的情绪再压不住。
“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她继续恶狠狠地说:“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平庸一辈子!讨好一辈子!我不担心得罪别人,也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死也不要活成像你这样的人!”
情绪像汹涌的洪水,愈发难以控制地淹没了她的理智。
楼依然将从陆小川那里受到的委屈、以攻击的形式还了回去。
肆无忌惮宣泄过后,胸口的淤堵似乎通畅了些。
楼依然骂够了,只想闭眼逃离这个地方。
她以为陆小川会退缩,但他没有。
他提着一大兜子叮当作响的东西追了上来,在她身后大声道:
“楼依然,你个谎话连篇的胆小鬼!你说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信吧?你以为你骗得过别人吗?我告诉你,梁竹!田丰!林乐声!尧子悦!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们都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你也清楚,但你一直在骗自己!”
他跟着她,无休无止地刺探她的防线。
“你想被人喜欢,这没什么丢人的!但在别人想要拥抱你的时候,你至少不要把他们推开吧!你以为这是什么苦情剧本吗?爱而不得?默默付出?
“这个世界上,不是谁付出得多谁就赢了!没人喜欢亏欠或是被亏欠!你留在这里的时间就只剩下这么多了,为什么不抓住机会说完想说的话,做尽想做的事?”
后来,他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追问:
“楼依然,你为什么要逃?你为什么总是在逃?!”
夺眶而出的眼泪被冷风卷飞刮散,楼依然奔跑起来,想将一切质问甩在身后。
楼依然不明白,陆小川为什么要坚持追问她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命题,为什么一定要尝试把她从舒适区里拉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逃。
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