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踩着早读结束的铃声,我晃悠进教室。屁股刚挨到椅子,就感觉哪里不对劲。
太乱了。
上周五随手堆在桌角的几本闲书和卷子,依旧保持在它们的位置,并没有像过去一个月那样,被某个“田螺少年”归置得整整齐齐。桌面再次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凌乱感。
哦?罢工了?
我挑了挑眉,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旁边。
许尽欢已经坐得笔直,正低头看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额前略长的刘海垂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眉眼和所有的情绪。
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看来周五阳台那场“教学”,效果拔群,后劲十足。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或者兼而有之?
既然如此…
我挑了挑眉,心底那点恶劣的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指尖灵活地一转,笔杆在空中划了个圈,精准地调了个头,冰凉的塑料笔帽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放在桌沿的手臂。
一下。
没反应。
两下。
他整个人依旧纹丝不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
三下。
他依旧不理会,甚至微微侧了侧身体,将手臂更彻底地挪离了我能触碰的范围,只留下一个拒绝沟通的冰冷侧影。
行吧。小狐狸脾气还挺大。
“苏独伊!”
讲台上,数学老头那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
他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锁定我:“你来说说,我刚刚讲的圆的一般方程式是什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应有尽有。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安静得可怕的教室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看着讲台上头发花白、一脸严肃的老刘头,再看看旁边那个依旧把自己当雕塑的同桌,心里叹了口气。
我微微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对旁边那尊“雕塑”说:
“喂,真不帮帮我?要见死不救啊?”
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许尽欢依旧低着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
好,很好,同桌情说断就断。
“苏独伊!你还敢说话?!”老刘头的火气“噌”就上来了!他抄起半截粉笔头,那动作快准狠,带着几十年练就的投掷功力,“咻”地一下破空而来!
“啪!”
一声闷响,粉笔头精准地命中了我的额头,留下一个白点,还有点疼。
“一天天的!数学课不好好听!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老刘头气得胡子都在抖,“数学不好,以后去菜市场买菜都算不明白账!让人坑死你!”
我揉着额头,小声嘀咕:“买菜……也用不到圆的一般方程式吧……”
这嘀咕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排同学听见,也刚好能飘到老刘头的耳朵里。
“你!你还敢顶嘴?!”老刘头彻底炸了,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声音拔高了八度,“反了你了!出去!给我站外面去!好好清醒清醒!”
得,熟悉的流程。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在全班或同情或憋笑的注视下,熟练地拉开椅子,晃悠着走出了教室。
走廊空旷,初秋上午的阳光带着点暖意,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着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壁,把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倚上去,省力。
隔壁班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对面楼物理老师讲解公式的嗡嗡声,还有我们班老刘头那穿透力极强的、继续讲解圆的性质的洪亮嗓门……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了校园特有的背景音。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刚被修剪过的青草气息,擦完白板留下的粉尘味,以及墙壁瓷砖缝隙里隐隐透出的、陈旧建筑特有的、类似铁锈和石板混合的微尘气息。
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零零总总,莫名地让人联想到一个词——青春。
不是常说,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可我现在,这算不算同时拥有了?
下课铃终于响了,像解放的号角。老刘头夹着教案,黑着脸从教室里出来,看见我还杵在墙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跟我来办公室!”
唉,还得挨骂。
办公室里弥漫着茶叶水和旧书本的味道。老刘头把教案重重拍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端起他那标志性的大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然后开始了他语重心长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的“青春奋斗论”。
“……苏独伊啊,你看看你!现在正是大好青春年华!青春是什么?青春就是用来奋斗的!是用来拼搏的!是用来为未来打基础的黄金时期!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熟悉的台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垂着眼,盯着他茶杯里漂浮的几片胖大海,脑子里却在神游天外。
奋斗?拼搏?
不,我的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用来发呆,用来睡觉,用来对抗这些无意义的规训。
老头看我一副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你上学期!数学还能考进班级十几名!你再看看你现在!断崖式下跌!直线俯冲!上课不听,作业不写!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他喘了口气,似乎想起了学校里的绝佳榜样,语气更加恨铁不成钢:
“你当时那个同桌,顾景川!人家那是什么学习态度?人家那是什么劲头?那聪明劲儿用对了地方!现在人家提前去了清北的少年班!前途无量!你再看看你!还在原地打转,甚至开倒车!你以后怎么办?啊?你想过没有?!”
老刘头看我这鬼样子,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凉:“唉!你再这样下去,以后能干什么?”
“做吉祥三保。”我冷不丁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成功打断了老刘头的悲叹。
老刘头一愣:“什…什么保?”
“保安、保洁、保姆。”我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给他科普,“吉祥三保,新时代劳动人民的光荣职业。”
我顿了顿,甚至带上了一丝展望未来的憧憬,“说不定等我那前同桌顾景川发达了,进了什么高精尖研究所。我就去找他,求他行行好,让他看在老同桌的面子上,给我安排在他们研究所楼下当个保安。朝九晚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近距离感受科学的光辉,多好。”
老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哆嗦。
我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或者,铁人三项也行。送外卖、开滴滴、搞物流。风里来雨里去,锻炼身体,磨练意志,为城市运转添砖加瓦。”
看着他快要背过气的样子,我又加了一把火,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崇高:“实在不行,我就响应国家号召,回农村老家去!种地、养鱼、养家畜!咱家祖上就是农民,我这叫回归本源,带动乡村振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广阔天地,我必定大有作为!”我靠近老刘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道,“刘老师,你教书育人,可不能有职业歧视啊~”
“你!你!你……”老刘头捂着胸口,脸由绿转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搞职业歧视?!你个混账东西!你个……你个生物连二十分都考不到的傻子!
你种地?!你种得明白吗?!种子化肥你能算清楚账吗?!病虫害你分得清吗?!你还种地!你种个屁的地!别糟蹋庄稼了!”
他一边大口喘着气,努力顺着呼吸,一边用力朝我挥手,像在驱赶什么晦气的东西:“走!走!你给我走!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再待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被你活活气死!”
我看着老刘头煞白的脸色和捂着胸口的手,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快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实的担忧和愧疚。
这老头虽然啰嗦又严厉,但确实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把他气出个好歹来,罪过就大了。
“那……老师您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赶紧放软了语气,带着点真切的歉意,“我这就走,这就回教室。您喝口水,顺顺气。”
我指了指他那个大搪瓷缸子。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多看他那气得不轻的脸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