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移,落在城墙垛子上的银光也便缓缓转了角度,光亮亮地融入墙上火把。
后半夜了,城墙上一片静谧,连不知何处的一声狼嗥也清晰可辨。
兵士靠在墙砖后,脑袋一点一点,眼皮子早半睁不睁的了,给领队一脚踹在屁股上:
“你瞅瞅这是哪呢,还当在热被窝里呢,守城了!”
“哎,哎……”
兵士慌忙正了正头盔,又站直了靠在窗后。
从咸平边市被袭击后,杨司马便重新定了换班时辰,令守城队伍加紧巡逻,还与劳役营地商量叫加紧加固城墙。
神封几年前教破过一回后,杨司马也学得谨慎了,有一点疑虑便要当先防备。
兵士晃晃脑袋,定睛看向前方茫茫草原。
夜已后半,沁凉大风自荒原深处呼啸而来,裹挟起雷霆一般的震动。
不,不是大风。
是马蹄齐声落下的声音。
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着靠近,直至汇聚成片,照亮一线城墙,将月光吞没殆尽。
这火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兵士慌忙爬上烽火台点燃烽火,随机便有传令兵奔走高呼道:
“有敌袭……有敌袭——!”
“有敌袭?!”
杨九辞梦中教人推醒了,一瞧才见是贴身伺候起居的仆妇:“大人,敌袭,到神封城下了!”
她匆忙起身披衣,到堂上时见李明珠已至,只是仪容未见齐整。
“杨大人。”
“丁应旻没到?”杨九辞环视堂上一圈,“丁应旻没到?”
侍从仆役忙轻声道:“刺史大人尚未梳洗……”
“梳洗?”杨九辞竖起眉毛,“等着给蛮子留一颗好头请赏吗?——你!”
她一指角落里一个兵士模样人道:“说!几时打来,来了多少人,几个县被打!”
“杨大人!三更天打来,人不多,只攻神封,我是神封派来传令的,请杨大人下令!”
这才是她杨九辞治下的人。
杨九辞心下略缓了一口气,道:“你们将军现下应早已组织应急防线,你赶快取一匹快马回去,就说让他只管打,我另外找人给他补墙送粮!都督府那边我去找支援他不用管!”
那传令兵应了一声,才转过身去又被叫住:“等会!”
传令兵转了回来。
“叫你们将军省着点火炮,这玩意儿要补给一时半刻的是真跟不上。”
传令兵“嘿嘿”笑了一声,道:“我们将军晓得,都是等人到了城下才叫开炮的。”
“行行行,快去传令!”
待传令兵走了,李明珠才上前一步,低声道:“这下不经丁刺史,只怕不好。”
谁知杨九辞哼了一声:“丁应旻这种时候还在梳头穿衣服,真要来叫板老娘一刀劈了他。”
李明珠大惊失色,望了望杨九辞腰间佩剑,一声不敢吭,只好两眼发直默默退下。
守边的刺史都这样脾气么……
“李大人别走啊!”他还没退几步,杨九辞早拉住他道,“这群蛮子打神封不是一回两回,吃点早饭,咱俩也两匹马去瞧瞧情况。”
她说完正要拉人去吃早饭,忽而猛地回头:“李大人会骑马吧?”
“在下略会些,只是马术不精……”
啧。杨九辞眼光下瞟,一咋舌道:“那大人当心些,别坏了身子。”
李明珠直到人到神封才反应过来杨九辞意思,一下午不敢和杨九辞搭话。
幸而杨九辞也不和人多话,到了神封便拉上人清点物资,又是巡检人员编制,全都安排妥当了才在县衙里坐下喝一杯水。
可惜人还没坐稳,一参将总算找到机会似的跑了来道:“杨大人,属下另有要事禀报。”
杨九辞这一口水也就呛在了喉咙里:
“咳……什么事啊刚才不说……”
“大人,此事怕是要另报京里……”参将沉声道,“今日敌袭之人打的是要求我们交出他们大汗的名头……”
杨九辞这下眉毛倒竖,水也不喝了,拍着桌子喊:“不是,他们的王汗跟我们什么关系?有病吧?”
“呃……”参将呈上一封密信,“他们号称拥立的新汗,是那位王子……就是,给陛下的那位……”
“咣当”一声。
杨九辞转头看过去,李明珠手上杯子砸在桌布上,看来他这水也是喝不成了。
“怎么着,放人走就不打了?”皇帝接到急报也颇为好笑,“怎么不说让阿斯兰和他们里应外合呢?哦,应合不了是吧?”
她将军报一扔,叫来长安道:“令兵部和梁国公速速入宫。”
显然这封奏报是来扰乱朝廷的。
这是赵殷的看法:“若真照此行事,反显我朝无能,对方未必不加大口气。”
兵部尚书接下他话头:“定北都督府设在灏州本为震慑夷狄,正好利用此机动之先抽调邻近几州卫队供给粮草,打一个威名暂绝后患。”
“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皇帝沉吟道,“紧要在于这支兵马的真正目的。若是为了要人,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若是为调虎离山,一面诱敌一面突袭,则此时不当抽调人马;
若是为交出阿斯兰,此举又非寻常做法。
“陛下,”兵部尚书缓缓道,“臣以为今次绝非调虎离山之计。”
“为何?”这句是赵殷问的。
“依战报而言,兵力虽猛,却不走猛攻速决之法,反而依依恋战,且战且退且滋扰,倒有些拖延意味。依臣之见……”
“当务之急,还请陛下诛乱臣于阵前,以正军心!”
就是这个。
先头没想明白的,此时总算解惑了。
对方想抢先一步勾销皇帝手里棋子以去后患。
只是不知道这个“顾全大局”的手法究竟出自何人。
皇帝似笑非笑道:“众卿家皆为此意么?”
方才跪下的郑拾遗目指赵殷。
赵殷……呃,赵殷往边上让了一让,假装在睡觉。
倒是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清点粮草兵器驰援灏州,以一战之功长震蛮夷,暂绝后患,至于蛮夷之内争位夺权之事,与我朝无干,我等当作壁上观,俟渔翁之利。”
“诛反臣莫不为要务?军心之向,总需圣人表态。”郑拾遗道,“大人是疏忽了!”
“我朝以赋银养兵,军中所赖,粮草饷银而已,郑拾遗大家公子出身,怕不解行伍之根本吧!况灏州军士多为北境州县良家之子,饱受战乱之害,无不心向承平,却也自知亡一人不足以取盛世,更无需圣人此举示弱。”
又是这般,将要为些有的没的吵吵起来。
这些世家公子不事生产,脑子里便只有些伦理纲常圣人言语,做个教谕也罢了,置实务属官之位上着实令人恼火。
皇帝没理会,只道:“既然如此,先自山北四道调运粮草,另自灏州后方幽州调取守军押运粮草开赴灏州,此事……”
兵部尚书正要应下,没想到赵殷反而不睡觉了奔出队伍:“陛下,臣愿请命往前线。”
“殷哥,此事原不必……”下了朝皇帝便拉来赵殷,“咱们都多大年纪了……”
“臣是……臣是不愿留在京中罢了,”赵殷重重叹了一口气,“若臣留在京中,此中大小事宜,凡意见不合之人均要拉臣下水,臣一武将何善言辞?横竖孩子们都各自成家了,臣不如躲去都督府,还能帮忙瞧瞧战备,真有变故也能上阵杀敌。”
皇帝缓慢眨了眨眼睛,愣神了半晌才道:“殷哥啊,你从前也不是这样行事啊……”
“臣这是辞官在家休养几年看开了,”赵殷大笑,“许相说得对,人活一世,管他们那么多呢,趁着腿脚还行身子硬朗,多吃多喝才是真。”
好个许留仙,在官场日日办公到子时,辞官了便到处宣扬那套及时行乐,混子也没这样的!
皇帝陷入了沉默。
非但是这几个老臣都教许留仙拉入了遛鸟队伍,还为这堆在案头的折子。
几乎全是请求诛杀阿斯兰的。
这不正中对方下怀么?斗牌时候先折自己一张,多没道理。
她忍不住踹了一脚桌腿,反吓得一边研墨的法兰切斯卡一跳。
妖精收拾完砚池再瞧桌上便不免好笑:
“哎哟你盯着这一本看老半天了,不想看别硬看啊,多没劲呢。”
“都是让我赐死阿斯兰的……”皇帝索性顺坡而下,丢了笔往后仰倒过去,“年初时候弹劾端仪,说端仪当诛,年中了便要求杀阿斯兰……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对前线有何助力?也不见这群人自己开仓捐点粮草。”
妖精便笑:“我们库里倒还存了些,年前收了不少没卖出去。”
“眼下何至于此?”皇帝也笑,“没到山穷水尽时候呢。”
她翻了两本折子,都是差不多内容,又丢了开去。
“行了,反正你也看不进去,今儿天气好,出去走走?”妖精拽了皇帝起来,“看你从冷了阿斯兰之后就没舒服过。”
“那不是还有你么?”皇帝扭头便笑,半点儿不往心里去。
妖精沉默了片刻。
“……真么?”
“怎么不真了?”皇帝迎着阳光踢起袍子,看衣料上织金在日头底下晃人眼睛,“外能理私产,内能伺候起居,散个步说会话更是不在话下,比那些侍君可不是好得多了?”
她压低了声音才继续道:“我瞧见他们,总想起来那群老腐儒上谏的,早点生个帝女……”
“不生不就行了?”妖精见皇帝脚下滑了半寸,忙伸手去扶。
“那可不……”皇帝没说完。
假山后另有人说话。
“公子白日闲逛,不会是想偶遇陛下求饶一命吧?”
“听闻陛下久不往碧落宫,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如今面也见不得了,赐死还不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