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坠一路小跑,几乎是从藏经阁中仓皇逃出。来到禅堂外,倚着石栏深呼吸一口。
灵隐寺依山而建,此间正是全寺至高处。于古树之下凭栏远眺,可鸟瞰寺院全景。极目尽是香烟氤氲,人头攒动。偌大的百年伽蓝地似一方无涯瀚海,潮起潮落,吞卷着海上漂泊的万千色身。
大雄宝殿中,浴佛法会正至高潮。喧天的钟磬梵呗隆隆袭来,声势浩大,撼人心神。两序大众齐声高唱:
“浴佛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
金坠呆望着这番景象,思绪飘飞,须臾已是遥不可及的往昔——许多年前,她与那人正是在浴佛节这日初见的。
彼时她还小,约莫只有七八岁。那年宫里为给病重的太皇太后祈福,举办了盛大的行像仪式,浴佛当日空前热闹。天色未亮她便被从塌上叫起,与家人一同上街去观赏法会。她前夜通宵看书,睡眼惺忪,怏怏地随叔母及几个姊姊一道挤在女眷席上,只盼着法会尽快结束,好回家补觉。对于眼前转鹭灯般变换的佛国乐土奇景,始终懒得抬眼,只嫌他们聒噪。
如此混沌地捱了许久,忽有一团翠绿生辉的光华从乌泱泱的人海中飘来,近了才看清是只八人抬着的碧玉莲座。
那上面坐着个人,璎珞宝冠,手拈杨枝,正俯身接受座前信众的参拜,为那些激动哭泣的人们赐福。
金坠如梦初醒,指着那人悄声问四姊:“那是谁?”
金尘惊讶道:“你不晓得?那是嘉陵王殿下呀!”
金坠道:“我问的是他扮的那位菩萨。”
金尘笑道:“那是慈航普度观世音菩萨,是众菩萨中最有名望,亦是最美的一位——你看殿下是不是很美?”
随着仪仗接近,众女眷皆似见了天人,高声惊呼不已。那座上之人犹自沉静,眼眸低垂,只以微笑回应。金坠学着旁人模样,在人群之后合掌做礼佛状。目光却不禁追随那碧玉莲座而去,望着那座翡翠凝成的莲形孤岛蜃景一般消湮于人潮。
浴佛会结束后,她回到家中。分明困倦得睁不开眼,却始终辗转难眠,心中只反复默念三字:观世音。
……
大雄宝殿中的佛会已告终结。泠泠梵钟随风响彻,如泣如诉,似催人眠。金坠听着那钟声,但觉眼前种种真幻难辨,整个人游魂似的,不知不觉走到寺院尽头的后门前。
敬完佛事的香客陆续而出,两个小娘子一路谈笑着从金坠身前经过,叽叽喳喳道:
“方才浴佛时你许了什么愿呀?”
“自然是请佛祖赐我段好姻缘了!”
“你不是前几日还在和人谈婚论嫁么?不会是掰了吧?”
“不过是朵烂桃花,掰就掰了!”
“可他对你挺好的呀!”
“他待我再好,也比不上那一位!我从前的心上人可开朗了,总有说不尽的话。和他在一起时,往往是他说我听。如今那位,多半却是我说他听,没劲极了!”
“人之生性不同,要紧的是心意呀。”
“他什么都不说,我怎明白他心里想什么?”
“那你呢?你就明白自己的心么?”
“我……嗳!哪里来的小畜生!吓死我了!”
金坠应声抬头,只见一团黑影自远处袭来,似一道毛茸茸的闪电,从少女们的裙踞中簌簌穿过,蹿到了她身后的草地里。转身望去,却是一只狸花猫,油光水滑,软玉温香,正翻着肚子仰躺在金灿灿的萱草丛中,抱着一物啃得花枝乱颤。
此景诱人,金坠蹑步上前,正要往那柔软的皮毛上摸上几把,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唤道:“别动!”
金坠蓦然回首,正好与自家夫君四目相接。
“……你怎么在这儿?”
君迁看起来刚经过一段疾跑,喘吁吁地,额上沁着薄汗。见了她亦是讶异,匆忙拭了拭汗,敛容道:
“苏通判邀我来韬光寺会客……你呢?”
“乔娘子邀我来灵隐寺上香。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这只猫抢走了禅师赠我的见面礼,我正捉它。”
君迁一本正经地指了指那只花丛中的狸花猫。金坠好奇道:“是什么好礼,惹得猫儿来抢?”
“是只香囊。”
“那香囊里有鱼么?”
“我也不知有什么……站住!”
正说话间,那猫儿发现了追兵,叼着赃物一溜烟没了影儿。任凭君迁眼疾手快,终是身手悬殊,只得目送那小毛贼逍遥而去,消失在野花丛中。金坠见他面露不甘,好声安慰道:
“算了,何必同一只猫儿计较?今日浴佛节,就当是送它的节礼了。”
君迁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正打算说什么,皱眉望着她通红的眼圈:“你的眼睛……”
金坠一怔,垂眸道:“寺里烟熏火燎,被灼的。吹吹风就好了……”
君迁不待她说完,疾步至身后一片竹林中,折下小半节细竹管,俯身在一旁溪涧中冲洗片刻,回到金坠身旁:“抬头。”
医嘱难拒,金坠只好乖乖昂起头来。君迁轻捧着她的脸,举起那根细竹管,柔声道:“会有些痒,尽量别眨眼。”
金坠用力睁着眼,感觉有甘露从那细竹管中流入眼底,滴滴清润,问道:“这是什么?”
“紫竹沥,佐清水滴入眼中可舒缓明目。”君迁滴完药水,往她眼中轻轻一吹,“可以闭眼了。好些了么?”
金坠闭上眼,果觉双目清凉舒畅无比,干涩尽除。朝他合十一拜,笑道:“多谢药师如来使我重见天日!”
君迁淡淡一笑。二人相向而立,一时无话,身后忽有人远远道:“如何,那小毛贼捉到了么?”
金坠闻声回首,见一位中年官人从灵隐寺后门外的山道上走来。其人举止儒雅,器宇不凡,她便猜那就是君迁提过的那位苏夔苏通判,忙上前见了礼,摇头苦笑道:
“跑得飞快,人赃俱丢。”
苏夔向她回了礼,亦苦笑道:“云泉禅师有言,那小狸奴可是个惯犯。本想收留它在禅门,耳濡目染,使之改邪归正,不想却是本性难移——还是金娘子大度,不似尊夫,看他方才那奋起直追的模样,真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哩!”
君迁赧然道:“那毕竟是禅师亲自调制的秘方,冒然丢失恐……”
话音未落,苏夔朗声大笑:
“什么秘方!那香囊里不过是些鱼香草,逗逗猫儿,顺便逗逗你这尊不苟言笑的药师如来罢了!云泉老儿一向是个化外狂僧,不识礼数,随手同你开个玩笑,谁知你竟当真一路追着那狸奴下山来了!”
此言一出,金坠早已在一旁掩嘴窃笑。君迁明白过来,哭笑不得,神情颇为窘默。苏夔正色道:
“只怪我非拉着你来!沈学士不吝传授了许多养生经方给他,他反来恩将仇报!今日多有冒犯,我且代他赔个不是。君仁心仁术,切莫同那老顽童一般见识!”
君迁摇了摇头,微哂道:“禅师本性率真,无需挂怀。鱼香草本是一味良药,若调配得当,亦可有奇效的。”
金坠噗嗤一笑:“我倒是见识到这奇效了。”
正说笑着,乔隽娘亦远远向这边而来。金坠想到自己适才浑浑噩噩,竟撇下她而去,忙跑去致歉。隽娘笑道无妨,端量着君迁道:
“这位便是沈学士吧?”
君迁忙上前见礼。二人寒暄片刻,隽娘望见边上的苏夔,惊喜道:“苏通判也来灵隐浴佛么?真是不巧,竟出了寺院才碰着!”
苏夔谦谦回礼:“功德浅薄,不敢踏足这天竺飞来的宝地,今日去的是后山韬光寺。乔娘子已浴完佛了吧?”
二人闲话几句,隽娘又道:“前回贵府在鄙店定制的夏衣可还合身么?”
苏夔道:“承蒙匠心,家母与内子都说从未穿过如此精致柔软的衣裳。小女更是欢喜得不行,指定年年生日都要穿乔娘子绣的新裙子哩!听她们那么说,倒勾得我也想穿新衣了,正想着要来贵店做一件呢。”
隽娘笑道:“承蒙厚爱,苏通判目下若有空闲,不妨移步鄙店,我亲自为通判量体裁衣,你看可好?”
苏夔亦笑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乔娘子了。”
金坠见他们要去绣坊,忙道:“那我也……”
“浴佛三日节休,上工且待来日不迟。”隽娘柔声打断她,“金娘子今日也累了,早些让尊夫陪你回家歇息才是。”
苏夔亦叮嘱君迁道:“听到了么?上工且待来日,今日不许去药局了——良辰不待人,快去陪娘子吧。”
各自的上司都如此交代,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辞别了苏通判与乔隽娘,沿着萱草花盛开的山间小道慢慢走下。
暖风微拂,山寺下来的石阶两旁绿茵如浪。野萱草的花儿似一盏盏倒悬的六角金铃,在风中碰撞出簌簌清音,明灿灿一片,晃得人目眩神迷。金坠指着花丛问君迁:
“你还想找找方才那只小毛贼么?指不定正躲在哪朵花后面偷吃你的香药呢。”
“随它去吧。”君迁一哂,“鱼香草利消化,吃些对它也好。”
“好羡慕它,偷了东西也不会遭人记恨,吃饱喝足便躺在花丛里睡午觉,真是个无事小神仙……”
金坠在萱草丛前俯着身,出神地凝望着那片金色芳草。
“说到香囊,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以往每岁生辰将近,到处都像这样金灿灿的,开满了萱草花。我娘总会带着我去野外采一筐回来,晒干后缝进香囊给我做护符,还在上面绣了各种颜色的花草,可惜后来搬家时都丢失了……娘走后,再没人做这样的香囊给我了。”
她伸手轻抚过丝绢般柔软的花丛,轻叹一声,忽听君迁问道:
“你的生辰,是后日么?”
金坠一怔,起身盯着他:“你怎知我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