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深,冷若寒霜的月光,照在寂静街道,远处传来马蹄车轮滚过,车驾去往禁卫司方向。
萧珍披着玄色红绒大氅,失神地坐在轿中,月光映着毫无血色的小脸,苍白几乎透明。
“殿下,你可还好?”
“无妨。”萧珍从袖袋中拿出铜镜,瞄了一眼病态的脸,又命彩云拿出口脂,“彩云,本宫手不方便,你帮我涂。”
“是。”
口脂抹在唇上,方有气色,萧珍满意地轻点头,又拿出了牛皮纸包着一颗药丸。
“殿下,这是何物?”
萧珍笑了笑,从陆今安那搜刮来的药,不曾想派上用场,用在了她身上。
她认得这是止痛的药丸。
面对那些人,怕因病削弱气势,屏息凝气,仰头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哎,殿下…”
“无妨。”
火辣苦涩的药味,从舌尖蔓延开来,说不上有多难受,只是难吃,萧珍清晰地感知药丸顺着喉咙进入胃里,药味回荡鼻息,舌尖麻木。
“殿下,到禁卫司了。”
萧珍轻吐出一口气,掀开车帘,甩开的裙摆飘荡散落,又垂落身后。
“恭迎殿下。”
苦痛从萧珍眉间消失不见,冷脸聚起威严,光是扫一眼,便让人心惊胆战。
长宁公主乃皇家血脉,举手投足之间帝女威严,那双眼睛与元帝太像,尤其是板起脸的样子,有幸见过皇上尊荣之人,无不感叹又胆怯。
眼前是禁卫司统帅洪无涯,身着官服坐在正中央是都察院御史彭延春,右手边是大理寺寺丞王泽峰,由于牵扯到陆今安,刑部侍郎陆今朝,不宜出面,来者是右侍郎左纪刚。
“参见殿下。”
萧珍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本宫奉旨来监察协助三司办案,若有不周,还望诸位多包含。”
左纪刚谄媚地笑着行礼,“殿下哪里的话,有殿下辅助此案,定会势如破竹,早日圆满结案。”
萧珍自小在元帝身边长大,时常爬在父皇书案上睡觉,朝中官员是何脾气秉性,她悉数知晓,更别提后来辅政后,要时常碰面。
彭延春年岁已高,自称不喜沾染太多朝中复杂之事,想来也是难以沟通。
王泽峰刚正不阿,此性格优劣相伴,公正自然好,太过公正也是件麻烦事。
至于左纪纲,她了解不多,毕竟他在刑部负责审理地方案件,如今是陆侍郎因故不能参与案件审理,才调配了左纪纲过来。
她对眼前人倒是熟悉,反倒是他们不熟悉萧珍,尤其是彭延春,曾是坚定认为太子年幼,理应另立储君,不应让公主在位辅佐,风骨铮铮大参特参长宁公主牝鸡司晨之过。
“洪统领,先带本宫去刑房看看吧。”
洪无涯微怔,刑房到处血腥,公主殿下金尊玉体,岂能去那肮脏之地?
萧珍从容地笑着,她不仅不怕,还亲自上手过呢。
“有劳了,还请洪大人,帮本宫照顾好彩云,给她找个舒心处,也好安心等本宫。”
说完,萧珍拍了拍彩云手背,示意她安心。
既是奉旨前来,洪无涯也不好拒绝,带着萧珍去审讯处。
堂中高坐的三位大人,各怀心思面面相觑,彭延春哼冷一声,捋了捋花白胡子。
“这是唱得哪一出?老朽老了,看不懂喽。”
无人应答他的话,彭延春把笔摔在案上,“本官年岁已高,熬不动了,一把骨头,都要散了,有劳二位大人了。”
说完阔步走出禁卫司。
-
血腥凝重的刑房内,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叫,铁烙烫穿皮肉滋滋地响,谁进了禁卫司的刑房,还能活着出来?简直是活神仙。
“参见殿下,参见统领。”狱卒连忙过来迎萧珍,“殿下金尊玉体怎好来此处?”
“多嘴。”洪无涯瞪了一眼。
“里面是何人?”
“回殿下,审讯的那九个,都承受不住刑死了,只剩里面这个,是个硬骨头。”
“本宫知道了,你们先在门口候着。”
萧珍转身进了铁门,浓厚铁锈味钻进鼻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流鼻血了,实际血腥味全来自于眼前之人。
铁链锁着手腕,浑身布满血痕,半张脸已肿得睁不开眼,急促喘息吊着半口气。
“本宫认得你。”
原本失去意识的他,听到后动了动耳朵,抬眼看向萧珍。
“与本宫过招的九人之中,只有你身手不凡,尚能与本宫过上两招,你叫什么名字?”
空中一片死寂,刚有一些意识的人,又低下了头。
“既然你不愿说,本宫也不勉强,暂且唤你无名吧。”
清冷光顺着高墙落进来,被铁栅分割成一束束,落在萧珍晦暗不明的脸上,她抬眼看向滴血的刑具。
“不愧是硬骨头,用了这么多酷刑,都撬不开你的嘴,你也应是个聪明人,本宫也不跟你绕弯子,说,你们刺杀的目标是谁?”
无名缓缓地抬起脸,仅剩那半张能看的脸,聚起轻蔑的笑。
“又或者简单来说,曲绍之和曲纡之,你们要杀谁?”
无名笑着转转手指,示意萧珍靠近,沙哑嗓音挤出破碎的音:“...你。”
萧珍双眸颤动,后退半步,显然是不相信,又或者说她不敢信。
她顿了顿道:“你知道,此事若是追查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们的阁主会有大麻烦,最好方法便是停在你这。”
无名恶狠狠地仇视萧珍,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无名,你身上可没有梅花腰牌啊。”
无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个聪明人,“你怎会?”
“本宫也不想与千影阁牵扯太多,一切都看你交代多少,现在不说无妨,本宫等着你开口,可你要想清楚,拖一天,你的阁主便危险一天。”
“若你想好了,本宫可保你一命。”
萧珍说完转身离去,走出刑房。
“里面那个是唯一的活口,不许再用刑,保住他性命,才能问出线索。”
“是。”
萧珍忽而停下,转身问洪无涯,“敢问洪统领,驸马的供录可有做完?本宫是否可以带驸马回家?”
洪统领:“请。”
-
带回供录两人,一个是当朝驸马,一个是荣王世子,身份尊贵,谁都不能动,自然要好吃好喝的招待。
天光微亮,蓝白相接分割云层,散落出稀稀散散的光,落入禁卫司后院厢房,门推开了。
陆今安抬头,楞在了那。
供录过程很短,陆今安早知是禁卫司有意扣押他,坐在房间里耐心等着,总会放他出去,只是他没想到来接他的人是萧珍。
“殿下?”
“看到我很意外吗?”
体内止痛药效消散得快,要趁着狼狈之前离开这里,萧珍欠了欠身:“有劳洪大人,本宫先领驸马回去了。”
至于隔壁那位世子,自然有王府人来接。
萧珍带着陆今安上了马车,得空松了口气,差点坐不稳,还好陆今安一把扶住她。
萧珍脑海里闪过无名说的话。
...你。
她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真的千影阁之人为何会想杀她?陆今安知情与否,她一时间竟拿不准。
许是止痛劲过了,钻心疼痛瞬间袭来,疼得她抬不起头,手腕覆上来指腹温度。
陆今安为萧珍诊脉,她想缩却缩不回来,手腕只能任由他双手牢牢扣着。
“殿下偷用我的药了?”
“什么叫偷?本宫这叫物尽所用。”
陆今安缓缓收回手:“看来殿下对臣的遗物还真是颇有研究,可殿下可知止痛丸只是一时,药效过后,可要还以从前千百倍的疼痛?”
“那又如何?”
萧珍疼得眉头紧蹙,心想幸好有口脂遮盖,才显得不那么狼狈。
“疼吗?”
“不疼。”
陆今安看着萧珍嘴硬的样子,一时分不清轻颤指尖,气得还是心疼。
准确来说是又气又疼。
眼不见心为静,萧珍已没有精力去分辨神情,她不去看陆今安,终于挨到回府,浑身无力地瘫软在陆今安怀里。
陆今安将她打横抱起,回了房间,放在床上,去盖被子。
“...等等。”萧珍扯住陆今安的袖子,“帮我洗拭妆面。”
“啊?”陆今安不解地皱眉,顺从地示意彩云去拿热水。
热水端来,彩云退到门外,陆今安将锦帕浸湿,刚要擦她的唇。
“陆今安,你可知这洗拭妆面步骤,先卸眉,再去粉,最后褪唇。”
陆今安手一顿,单膝跪地,用手肘撑开萧珍的腿,向前半步,仰望着她。
两人距离暧昧又疏离,陆今安轻轻地为她擦拭脂粉。
微凉的锦帕裹着温热指腹,柔软地拂过萧珍脸蛋,疲惫疼痛消减几分。
萧珍挺直腰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细碎的光落在他真挚不解的眼底,似乎泛起一阵不耐烦。
她恨不得目光带刀,穿过深邃双眸,直达陆今安的心,剖开鲜红心脏,看看他到底他在想什么。
雪白锦帕上沾满了脂粉,飘在热水中映出五彩光,像是光彩夺人的萧珍,褪去了伪装的面纱,露出原本毫无血色的原貌。
陆今安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仿佛有人用刀在凌迟他的心脏。
“殿下,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陆今安,你可知,父皇命我督查刺客一案?”
“殿下若信得过臣,臣可以帮殿下。”
萧珍从袖带中拿出梅花腰牌,塞在陆今安手里。
“如今,九个死了八个,只剩一个死鸭子,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牵扯到千影阁可是麻烦事,驸马可知其中利害?”
陆今安紧捏着腰牌,抿唇不语。
“陆今安,是你想杀我吗?”萧珍颤抖着双唇,问出这句话时,紧绷神经忽而松懈,委屈如潮水般涌来,始料未及的泪滴在了陆今安的手背。
她本意不想如此,僵硬地不动,任由断了线的泪,砸在陆今安手背,紧紧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