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剪不断

    听了半晌激荡的海风,戚琼起身,拂去身上的沙土。灵根终究没拔出来,她的伤也被器灵修补好。

    赶回青州的路上,泼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除去在客栈稍许停留,后半夜骤雨初歇,在一片叮叮咛咛的敲打声中,她携着潮气推开薛府的大门。

    自当年被大火焚烧,宅子一直空着。无声穿过前厅,绕过抄手游廊,最后行至一座偏僻寂静的小院。她托人又将宅子买回,平日极少过来,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此次也许要走很久,她想回来再看一看,留一些话。

    万一,真有故人回来,不至于生生错过。

    倏然脚步一顿,她敛息凝神,面色骤然冷寂。竟有人在里面,且对方亦是修士,修为弱于她,否则早该发现她回来了。真的只是普通修士落脚,还是对方刻意隐藏修为等她落网?

    深吸一口气,她透过门缝朝内看去。

    满屋烛火中,身穿素衣的少女背对她,正将一个哆哆嗦嗦的妇人丢在地上,用匕首抵住女人的后颈,迫其匍匐在地朝一个牌位磕头谢罪。

    牌位上的名字……

    戚琼瞳仁陡然凝聚,似针尖似猩红的圆点,来回落在二人身上。在少女扭头怒视之际,两扇木门缓缓被推开。

    吱呀——

    破旧的门发出尖锐诡异的啼哭。

    最后轻轻碰在墙面,四下重归寂静。隔着深露浓雾,三人视线交织。

    地上哭天抢地的妇人满面蜡黄,头发灰白,她整个人仿佛活过来,手脚并用满身污泥地爬行。她艰难地爬着,大笑地爬着,如地狱恶鬼归来,拽着戚琼的裙角软倒身体,躲在她脚下号啕大哭,含笑地瞪着另一人,“厄瑕救我,救救娘!你妹妹,她疯了……她疯了!她要将我千刀万剐,当真是要活活千刀万剐啊!”

    匕首落在青石地砖上,少女愣愣朝前跨出一步,鞋子彻底浸入污泥中,迟疑地喊:“表姐?”

    并未去看地上的人,戚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对比眼前少女与昔日小女童的眉眼。对得上,全部都对得上,连灵根也是水木双灵根。

    她被拽得一个趔趄,才看了看薛从霜,又朝薛灵脱口而出问:“这些年你在哪里?”

    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过得很苦?如何成了修士,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薛府一夜被灭了门!

    薛玲低头一笑,吸了吸鼻子道:“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今日这大好日子里,我与表姐此生还能再度相逢。庆幸,你我都活着。”

    她弯腰拾起那把匕首,小心地用袖子擦干净,慢慢踱步到母亲牌位前,“表姐可知道?当年我们家为何会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全府上下不留活口?”

    她燃了三炷香插上,又道:“你被拐走那日,家里突然出现一群修士,他们在找一个人,也就是姑父。没有找到他,又担忧泄露行踪,上百号人……说杀就杀了。当夜我终于学会了法术才侥幸逃脱。爹,也自焚而死。表姐你说,这样的仇我该怎么报?到底,该去找谁呢?”

    找不到,这么多年拼命修炼就是找到那伙人。

    他们竟敢,烧了娘的棺材。

    豁然被薛灵拽着胳膊,薛从霜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骇人的眼睛。戚琼沉默盯着面前这个狼狈不堪,有些陌生的女人,藏在袖子下的手被轻轻抬起,紧握的拳中被塞入一把刀。

    她僵硬地扭动脖子,薛灵神态娇憨,如同幼时凑近她撒娇:“表姐,看清楚这个得了失心疯的女人是谁?她是我们的杀母仇人,是害你被拐走的罪魁祸首,是起名羞辱你的贱妇,是放印子钱坏了薛家百年清名的罪人。姑姑早死了,她的心早随姑父跑了,她不是,她不是!内里,烂透了,你该帮她解脱。”

    薛从霜猛地后仰倒地,惊疑不定地看着并肩而立的一对姐妹花,竟在女儿眼中看到了思量,忽而仰天大笑道:“好啊,你敢弑母?那就在薛宅、在列祖列宗面前杀了我呀。”

    戚琼沉默,低头看着那把小刀。

    薛灵贴近她,用灵动的圆眼瞧着她问:“怎么啦,表姐为何不说话。到底谁才算你的母亲?这么多年,你有想起过她吗,有想起那个临死还在记挂我们安危、将我们养大的可怜女人吗?你知道的,她连骨灰都没有留下,连亲哥哥、连丈夫都不要她。一场雨,一阵风,全没了。现在,你也不要她了。”

    五指被死死握紧,薛灵拉住她的手一起握紧刀柄,泪眼婆娑道:“帮帮我,表姐,帮帮灵儿。与我一起了结多年的夙愿,以免日后她成为我修道路上的心魔。”

    薛从霜仍在旁咆哮:“你是娘的女儿,你怎么能怨我,怎么能怪我?你最该杀的是你那不知所踪的爹!是他!是他让我、让你、让我们薛家变成这番模样。你去杀了他啊,去啊,让他陪我一起下地狱,这是他永远亏欠我们的!你敢不敢?我的好女儿,你敢不敢呐?”

    戚琼的手紧绷着,忽然道:“从那个地狱逃出来之后,我找了你很多年。如今看到你成了修士,我真的很高兴。”

    二人较量紧绷的手骤然一松,尖刀哐当摔在污泥中。薛灵顿住,瞬间收回眼泪,含笑瞟她一眼。

    “表姐是,不肯啦?”

    收回刀子擦拭干净,掰过薛灵手中的刀鞘将之慢慢合上,看着薛从霜眼底一点一点亮起的微光,戚琼语调冷硬:“人要处置,但还不是现在,一切等我回来再做决断。”

    她几步跨出门去,逃也似的离开薛宅。

    她无法忽视薛从霜这个人,在母亲和舅母之间难以两全,更没有资格让灵儿放下这份仇恨,连她自己也无法放下。

    望着黑漆漆的天幕,薛灵淡笑着将小刀收回袖管,忽然扭头对薛丛霜道:“姑姑,你说表姐跑什么呀?她为什么拒绝与我一起报仇,连坐下喝杯茶叙叙旧也不肯,你说她急着去做什么呢?再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脸上瞬间笑意全无,寒凉的夜风拂过,吹散了堂中烛火。

    “表姐,你的心软了,你还是选她了,你还是舍不得自己的母亲。你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将姑姑也带走呢?”

    在极悲极喜、极惧极怒之下,薛从霜饿得头昏眼花哭断了气,一口气没提上来,终于身子一歪昏死过去。

    飞驰途中,戚琼取出一张红纸微微出神。不知以何种心情,在客栈时她写下了这份婚书,并传言给汪瑜约在桃花源见面。

    黎明将至,她遁入血色天幕,奔向未知的前路。而背后,却是她最难以面对的,世间最残忍的炼狱。

    她独自在树下踱步,弹了弹花瓣上的朝露。期间有一头老黄牛慢悠悠从旁经过,那双牛眼满含悲鸣瞧她一眼,便又迈向晨雾。

    神识范围内,一人正疾速逼近。

    戚琼腾地站起,来的竟是姬峤。他稳稳落地朝她走来,戚琼定了定神,准备先应付过去。还未张口,又一道月白身影骤然出现。

    数日未见,汪瑜略带倦色,扫一眼站在前面的姬峤,水眸依旧平寂:“放心,我来并不是为抓她回去问罪。眼下要谈的是我宗机密,还望恩人能暂避。”

    姬峤回头看戚琼一眼,见她点头,经过汪瑜时微微停顿才行至远处,又将自己的气息封闭以示绝不会探听秘辛。

    踌躇片刻,汪瑜定了定心道:“决定请叔父将你收作弟子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过往,被迫成为那老道的‘弟子’。也怀疑你接近我别有用心,但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可是,我从不知你竟是戚佑的女儿。”

    戚琼并没有羞愧低头,她依旧平视汪瑜,竟发现此刻心底似乎能接受任何答案。

    望着满山盛开的桃花,汪瑜又道:“所以当大长老告诉我你身份的那一刻,我的确困惑了,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不知你接近我有没有戚佑的授意,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将你带回去。我心知道无论如何劝说,你也一定会逃,你谁都不信。一旦你逃了,大长老必会请求叔父全境搜捕,届时以我之力再不能保下你。我也不知,就算把你带回去又能如何?为了你体内的残卷能重归九州谱,大长老必不会顾及你的性命。可若我不将你带回,等待你的便只能是死。”

    话至此处。汪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朝戚琼走过来,与她相对而站,“那日看着你的背影,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放你走吧,你永远留在昆仑,天机府也只能将此事揭过。算了吧,就如此吧,可你却给我传了信。戚琼,你究竟想做什么,这和你父亲有没有关系?但凡……”

    二人目光交错间,戚琼直接道:“没有。我接近你……”

    那双浅淡的眼眸宛如琉璃,她盯着汪瑜看了许久,又猝然背过身去,“九州谱的确是一件宝贝,它预示这世上有一人与我相生相克,二者只能存一。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怀疑是你。至于戚佑,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的答案,汪少主可满意?”

    汪瑜向来冷淡的面色稍变,只问:“现在,确定了吗?”

    戚琼依旧背对着她,语调轻快问:“我的大小姐,我拿什么确定啊?是刺你一剑验证还是远离你,抑或杀了你以绝后患。若我说,在此之前我并不知你要找的人是戚佑,你可相信?现在,你还敢将我带回去收为师妹吗?”

    汪瑜忽而头痛,猛地合眼,但凡戚佑当年在天机府求学时暴露一种术法,她便能顺藤摸瓜从戚琼所施法术中发现端倪,猜出其真实身份,如今何至于有这么多麻烦。

    此刻,她竟怨怼起那个未曾蒙面的人。怨他的莫名其妙,怨他给所有人带来麻烦。

    她清楚地知道戚琼杀过多少人,又如何杀。戚琼,并非表面那般明媚洒脱,待人向来七分假三分真。常挂在脸上的笑,无论是欢愉的,真情的,假意的,虚伪的,还是苦涩的,都不及那夜花灯节的泪。

    杀人如麻的人,不会哭。

    她语调生硬:“若你与我回天机府,我只能保证你一定能活。我以少主之名起誓,尽我所能,依旧会求叔父将你收作弟子。若有人想借拷问的名义伤你,这张弓从此只会对准外人。”

    斛卓山曾说,汪瑜不如表面那般圣洁。自然,身为天机府未来的掌权人,不心硬如铁怎么坐得上去。汪瑜可以单纯却绝不仁慈,这已是其最重的诺言。她在天机府面前不过是一只小虾米,汪瑜还不至诱骗她过去。

    不知怎的,戚琼忽然想起那个夏夜,四人围炉煮茶畅谈一夜。那时候汪瑜做了什么,似乎唱了一首小调,哦,她还曾说不会抛弃她。

    不会?

    扭头看汪瑜,她道:“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不知你见了他会如何,但他见到你应当是十分欢喜的。”

    汪瑜不明就里,二人一时间沉默无话,并肩站在桑树下。裂痕一旦产生,想要黏住并不容易。即将与慕怀朝见面,戚琼却没有想象中释然,忽而问:“若要你在两个至亲之人中选择,一个生了你,一个养了你,一个间接害死另一个却不知悔改,现在又要你亲手惩罚害人者,你当如何?”

    汪瑜道:“说到底,除非身临其境,人永远也选不出来,会摇摆,会后悔,无论怎么选余生都不会好过。让你这么做的人,内心未免太残忍太扭曲。那人必是怨恨你的,想让你愧疚一生,不能摆脱血缘关系是人的天性,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去选?”

    摘星辰在掌心翻转,戚琼忽而想通了。罢了,将一切交给表妹,她再会不插手。薛从霜已多活十余年,舅母却死无全尸,届时她为母亲收尸,这一世的母女缘分尽于此。

    在此之前,先解决与姬峤的债务与感情纠纷。她强打起精神,汪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时先一步朝远处山崖掠去。

    姬峤缓步走来,却听见那兜头一句:“我已经有了想要与之结为道侣的人,就是他。”

    就是你以为的恶魂,弃你而去后,我转头就有了爱人。莫再给我任何承诺,除了一点点愧疚与答应过的报酬,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姬峤微扬下巴,沉默着注视她。蓦地,一套阵法从二人脚下升起。

    竟是,两仪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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