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追月

    姜小娘循声转头,是后方的客栈楼梯上,立着一个纤细娇小的女孩子。

    一袭黛色罗裙将少女的身躯包裹得当,紫珠点缀的颈链、手链衬得肤色胜雪。面孔精巧,年纪必然不大,仿佛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但脂粉的颜色刚好像一层面具,隔开了那纯真的孩子气,显得她高傲冷漠,气势逼人。

    方才那些古怪的“寻常妇女”见到此人,整齐划一地立正站好,看来是训练有素。

    “杜小姐。”

    她们唤道。

    姜小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一时竟忘记了害怕。

    “杜小姐”居高临下地睨着姜小娘:“我乃荆楚杜氏、神农阁门下弟子杜追月,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神农阁,是天下医修的执牛耳者。

    而荆楚杜氏,是神农阁的宗派家族。

    所谓宗派家族,往往以绝学立身,靠血缘维系传承。开山立派的宗主、阁老,也均是同一姓氏的血缘亲人。

    这位“杜小姐”年龄不大,气派不小,想来是位尊贵人。

    可想而知,在神农阁大约也有一番地位。

    家学深厚、地位优渥,那也难怪如此张扬行事了。

    姜小娘看着杜追月,坦然道:“我姓姜,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杜追月笑道:“就连我养的阿猫阿狗都有名字,你怎么会没有名字?”

    “我没有爹娘养,没有先生教识字,也不是谁的阿猫阿狗,自然就没有人给我取名字。”

    她瞪大了眼睛,以为这是一番嘲弄。

    正要发作,见姜小娘实在诚恳,诚恳到有些严肃。

    反而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也罢,此行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又阴阳怪气道:“好啊!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竟敢偷走我杜家的刀,还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姜小娘了然,原来是刀的事。

    她起身把后背的刀搁在桌子上。

    “这是你的刀?可有认错?”

    “这是我家生护卫队的佩刀。你若不信,大可看看靠近刀柄的地方是不是有一枚竹叶的纹样?”

    姜小娘与便衣护卫手中的刀一比对,确实如此。

    “此刀定额有数,一人一刀。断没有流落她人的道理。”

    “当真?”

    “当真。”

    杜追月傲然昂首。

    姜小娘信服地点头,即刻,便将这刀归还。

    口中道:“对不起,既然此刀姓杜,现在还给你便是了。”

    她又说:“不过,当日我借用此刀,乃是有一伙歹徒闯进来绑走了一名无辜孕妇,还意图对我行凶。方才杜小姐说‘此刀断不会流落他人之手’,那可想而知,凡持刀者,皆是杜家人氏……我虽人微言轻,也想问一句,难道神农阁以治病救人闻名天下,杜小姐却命手下打家劫舍、仗势欺人吗?”

    显然,杜追月的护卫队都是女性,那么昨日的歹徒并不是杜家手下。

    姜小娘眼神微敛,她其实心知肚明。

    可她也知道,洪纲是得了她的授意才敢如此放肆。

    从前她是一介凡人,仰慕修士的能力,也误以为修士有良好的品质。

    等到后来差点被骗做了冤死鬼,才知道修士们如果要做坏事,那真是不择手段还要装得慈悲心肠。

    因此,见到杜追月为了垄断药材的一己之私,驱使凡人彼此争斗,姜小娘心有不平。

    方才杜追月已经亲口承认这把刀是杜家的标志,还说出不少细节,话里也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是故这话一出,护卫队“嗡”地一声抽刀而出。

    “哎。”

    杜追月抬手,制止了她们下一步动作。

    大厅里一时间寂静下来。

    杜追月慢慢从楼梯上往下走,手腕上的紫珠轻撞,发出悦耳声音。

    “昨日那歹徒并非是我杜家的人,他不过是此地一个巧言令色的药贩子,许诺只要我肯帮他夺回山林,日后药材便只供给我一人。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她懒散道:“你问了,我也答了。是不是轮到我问你了?”

    杜追月同她五步远处面对面,盯着姜小娘。

    “就凭你一个区区炼气期修士,是哪里来的勇气对我出言不逊的呢?我就是在此地杀了你,你又能拿我如何呢?”

    护卫队终于得了令,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欺身上前。

    与此同时,姜小娘飞身闪躲。

    长刀破风袭来,一下将整张木桌拦腰劈断。

    凌厉的劲气竟也如利刃一般,割破了她的手臂。

    仅这一下,姜小娘便明白了这是修为远高于她的修士,可不比昨日姜小娘和洪纲的小打小闹。

    手臂上的疼痛蜿蜒而上,她心中大骇。

    姜小娘方才躲过已是侥幸,本以为下一刀就会命丧此地。

    却没想到这女队仿佛有意逗弄似的,刀刀气势凶猛,但又留了一丝活口。这活口只容许姜小娘堪堪躲过去,却必得连滚带爬、形如被人追赶的老鼠。

    极度的恐惧之下,她使劲浑身力气四处逃窜。

    她身上的血口也不断添多,新伤盖上旧痕。

    不一会的功夫,驿站桌椅茶设碎了一地。

    姜小娘已是衣衫褴褛,血色和灰土浸染混合,狼狈不堪了。

    杜追月安坐在一旁观赏,看到高兴处拍手而笑。

    “菘蓝,休息一下。”

    那名叫菘蓝的女队收了长刀,却释放出灵气威压,这样姜小娘便无还手之力了。

    杜追月说:“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答得好,我便放了你。”

    姜小娘从蜷缩在地支起来身子,发丝散落,掩住了她的脸。

    她耳朵里仿佛还能清晰地听到方才杜追月的声音,柔美婉转,很是动听。

    “就凭你一个区区炼气期修士,是哪里来的勇气对我出言不逊的呢?我就是在此地杀了你,你又能拿我如何呢?”

    其实她说的对,她对杜追月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位杜小姐有的是办法害她满地乱滚,自己却优哉游哉地看戏。

    求饶的话其实已经堵到嘴边了,可是偏偏被她咽了回去。

    姜小娘叹口气,笑了。

    “你说的对啊,你尽可以杀了我一个,再杀第二个、第三个,但你杀不完我们这样的蝼蚁,你也杀不了对错。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也在你和你的护卫队的心中……你能做的也只有杀了。来,快杀了我,就这样一错再错吧,反正也不能如何了!”

    杜追月脸色变了。

    姜小娘的话充满了嘲弄的意味,令她不快。

    更令她不快的是,曾经有人说过如出一辙的话。

    杜追月想起那个男人严苛冷漠的样子。

    那是她的父亲。

    她最敬仰,最崇拜,最渴望得认可的那个人。

    也是最伤她心的人。

    菘蓝暗中增大了灵力威压。

    突然增加的威压像铅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灌了过来。

    姜小娘感到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巨手攥在手中,一瞬间无法呼吸,只有一声沉痛的闷哼。

    鲜血先是从她的耳孔口鼻蜿蜒渗流,随后视野也染上大块红斑,身体上的过度疼痛使锁骨因肌肉痉挛而脱臼,可姜小娘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了。

    痛,太痛了。

    像凌迟一样,漫长不知道何时结束的痛,还有无与伦比的的绝望。

    菘蓝有些讶然地啧了一声。

    方才过手间,她已经试出来了这个炼气期女孩没有经过专门的指导。

    或许只是有一些小天赋,但是按照这个威压标准,几息的功夫就会脏腑破裂而亡。

    可是已经过去了半炷香,竟然还在挣扎。

    姜小娘“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咬着牙挑衅:“……就这?”

    她是真想干脆大刀一抹,来个痛快得了。

    菘蓝持刀上前,却被喝止。

    “停。”

    身上的威压如水坝松开闸门一样倾泻流走,陡然的放松仿佛给缺氧的鱼以自由。

    姜小娘一下子又有了求生的欲望。

    杜追月面沉如水:“答得不错,我不想杀了。但是我不痛快,你也不能好过。”

    姜小娘刚抬起的头又砸了下去。

    她放弃抵抗了。

    这简直是魔鬼。

    **

    菘蓝跟着杜追月十四年了。

    从夫人怀孕起就呆在杜追月身边。

    亲眼见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成如今的模样。

    不管她要星星还是要月亮,要杀人还是要放火,菘蓝都发自内心地想要满足她。

    只要小姐心满意足,菘蓝也会在一旁安静地高兴。

    许是太忠诚的缘故,她能够理解小姐的一切需求、领会小姐一切没有诉之于口的含意。

    哪怕是批评杜追月“顽劣”“古怪”“麻木不仁”的人越来越多……菘蓝也能够看出小姐其实心地不坏,只是很少有人能理解而已。

    而她就能理解小姐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偷了刀的小贼出现,说了些难听话之后……

    菘蓝突然发现有点摸不清小姐的意思了。

    譬如说:

    菘蓝:“小姐,这小贼受不住威压,昏过去了。”

    杜追月:“嗯。抬上去找间客房先放着,把我的止血丹掰碎了喂下去。”

    菘蓝:“只喂止血丹吗?”

    杜追月奇怪道:“当然。要是醒来要吃食饮水,一并给她。”

    ……真的不用再加点别的什么毒药吗?

    菘蓝疑惑。

    又譬如:

    杜追月:“菘蓝,你说人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

    菘蓝点头,太不应该了。

    杜追月也点点头:“我应该给她取个名字,以后叫着也方便些。”

    菘蓝:“谁?”

    杜追月莫名开心起来。

    看着地上满是血污的姜小娘,她眯着眼睛轻笑,方才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就内小贼。”

    菘蓝好像有点明白了。

    上次露出这幅样子,是小姐新养了一条阿猫或者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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