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浮是一只罕见的白色木虫,据说,它们族中数十万年以来,只诞生了她这么一只白色的幼虫。
所以,她自小便被其他同龄的伙伴明晃晃地疏远。
排挤异类……似乎是世间所有生灵的共性。
可惜,小时候她还不懂这样的道理,徒劳地拼了所有的力气与心思,用尽种种稚拙的手段,试图去“合群”。
直至,她将将成年的时候,浮山南涧中有条青蛟度天劫,盼木之上成片虫巢被雷焰波及,她不顾性命,冲进巢从中救出了三十余个同族,自己却雷云击中,重伤濒死。
而,次日族人们离巢迁徙的时候,仍旧丢下了她这只命不久矣的“异类”。
她熬过了那可怕的灼伤,和炽烈的剧痛,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并且因为吸收炼化了一缕雷焰,竟修成妖身,化得人形。
后来,偶然来到人间,便不想再回去了……反正,她早就没有家了,在哪里又不是漂泊呢?
——她仿佛,已经失去了再次尝试融入任何一个“虫巢”的勇气。
所以,即便在妖类绝少的人间,也是漂泊于一处一处书楼,一卷一卷字纸之间,不肯停息。
遇到池蓼,是个意外。
漂泊书海的妖,盯上了咸阳城中,大司马府内的一间藏书室,偷偷潜入后,与室中看书的孩童面面相觑——他明明双目失明,却能看见她!
这孩子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数不胜数,譬如,然养着两只幼犼;譬如,花圃里种着大片吉云草和一棵三珠树;譬如,听得懂尚未化形的妖类说话。
……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渐渐地,她在藏书室里和大司马府的小公子做了整整一年的书友后,终于理出了个大概:这位司马府的小公子,是个极为罕见的半妖,身上另一半血脉来自某位花妖。
半妖这种存在,实在太稀罕了,稀罕到她活了一万多年,统共就见了这么一位。
一般而言,妖类与凡人相合,根本无法涎育子嗣,那怕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怀妊,也留不到出生的时候……她着实想不通,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成了天网的疏漏,天衣的缝子,居然好端端活到了如今,且在无人教导的情形之下,自发地开始了豢养异兽,莳种灵植。
啧,天赋还好得要命!
什么都养得好,什么都种得活……仿佛天生便像了解自己一般,洞彻花圃里那些花草的特质,甚至药性。
相识一年后,有天,他当面郑重提出来,想试着替她治伤……唔,一只顶着满身烧伤的蛾子,看着怕是挺愁人的。
她,算是这位小公子的第一个病人。
就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医工,和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贱命,甘愿试药的蛾妖,一拍即合。
这病足足治了两年,两年之后,她原本遍布浑身的可怖伤痕,淡褪到只剩了尾翅上一点点残余。
“这处恐怕是当时雷焰的焰心所致,目前我寻不到可医的药……但,此处才是病症的关键,只有治愈了它,你元神所受的重创才能真正复原,不必再像如今这样,终朝沉眠来勉强维生。”十一岁的小医工,神色肃然地向病患坦诚。
“……唔,那往后我自己试着找找看,虽然我这么懒,但指不定什么时候药便从天上掉下来了呢。”蛾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毫无诚意地说着玩笑话。
那一天,也是他们分别之时——她向来忍不了太平静的日子、太固定的居所、太无聊的生活,那怕为了治病也忍不了。
在大司马府中呆了整三年,已经是她的极限。这还是这位小公子的情况实在罕见,她有兴趣围观的情况之下。
那时候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在一处待上更久,她会崩溃成个什么样儿……
一展眼,流光暗换,世间千年。
建康城,长干里。
白浮来到这处传闻的神医居所时,正是拂晓时分,浅淡的冷青色天空衬着灰褐的檐瓦,宁静如一幅古画。
她本来想径直飞进去,却被布在院落四角六方的法阵惊了一跳。啧,小公子的阵法造诣果然今非昔比!
最后,蛾妖只好老老实实地守着凡间礼数,抬手扣了门——
“咦?”开门的米饵看清门外的人,不由愣在了原地,“……怎么是你?”
“唔,你是老大还是老二?”她当年就分不清俩兔子,长得实在太像了,连尾巴底下的一撮儿黄毛都一模一样,她扒起来仔细看过好几回呢!
咳,回回都认错真怪不了她。
米饵显然也想起了昔年旧事,脸色有些臭地哼了声,才不情不愿地迎她进门。
半刻钟后,白浮在中庭的灵璧石长几旁,见到了此间的主人。
辗转千载,故人重逢,彼此样貌却都未大改:十来岁的少年医者,和花信年纪的蛾妖。
“那个,小公子呀,你瞧我这么懒,但……药它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没叙几句旧,蛾妖便取出了那只木奁,在他面前打开,其中那块青色石珠的光华近乎映亮了所有人的眼,一室生辉。
“青琅玕……的确再对症不过。”池蓼目光从函中的宝珠转向了她,神情是属于医者的肃然,“你的伤,又重了许多。”
可不是!这些年以来,每天和裴子野一起默书,只睡两个半时辰,整整七载……点灯熬油,从精神到体魄,对她而言都是巨大的消耗。
所以,伤势加重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怎么睡觉都补不回来。
但——
“我么,也不在在乎它好不好的来着。我的一辈子太长,与其花在治病上折磨自己,不如随它去,至少心里舒坦。”
池蓼从这话里听出了熟悉的混不吝,也听出了言下未臻之意:“所以,此物,你不打算用在自己身上?”
“嗯。”她利索地点头,“想托小公子制成凡人能用的药,予裴家的一个小孩儿,裴子野,你或许听过。”
池蓼:“的确听过。”
她立时来了精神:“说起来,小公子的卜算肯定也精进了,我能问问那孩子日后的事么?……你的天机不能与凡人泄露,但是同我说说没干系的罢?”
“著述颇丰,流誉后世,与曾祖、祖父并列齐名,一代史学大家。”于如今的池蓼而言,堪破寻常人的生平,甚至不需起卦。
“……不愧是他啊。”她舒了口气,又笑了下,“那,便烦小公子制好后,遣了、人替我赠一回药罢。”
虽然不会再见了,但她总归希望他好好的……比眼下更好。
如此,才不算辜负彼此一场相识。
了结了手头这一桩事,又边喝茶边闲聊了许久,白浮目光几次有意无意地掠过南墙边薜荔藤上露出的一角紫色衣裙。
……凤凰,还是血统极其罕见的那种,鹔鹴?还是鸑鷟?
她能感觉得到对方身上,缘于血脉的强大威摄力,还有,因为重伤而已然半衰的凤火。
左右揣测,几番心念急转。
“小公子,”,最终,她正色敛容,坐直了身子,选择直视眼前的白衣少年,问出了这个自重逢起,便梗在心头的问题——
“你的妖丹,究竟是被何人剖了?”
与此同时,薜荔藤上,听清这句话的丹堇,一刹间被惊醒,霍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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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又西百二十里,曰浮山,多盼木,枳叶而无伤,木虫居之。——《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