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失杀,以赎论

    “真是万幸。”看完了大夫之后,林瑜才松了一口气。

    林瑛的胳膊如她自己料想中那般并无什么大碍,只搽几日药膏就可彻底消肿化瘀。

    倒是姐弟俩身上的伤要严重一些,除了背上触目惊心的棍棒伤,手脚上的冻伤,还有胳膊和腿上一片又一片的瘀伤……

    背上伤到了筋骨,胳膊腿伤到了皮肉,但好在这些上都没有危及生命,只需开上几副药再好好养上一些日子便能痊愈。

    走出医馆看见了街边的包子铺,林瑛突然间就想起了什么,她站住了脚步看着那两个孩子笑眯眯地问道:“你们……还没有吃上早饭吧?”

    ……

    肖家羊汤店里烟雾缭绕,热乎乎的羊汤刚一出锅就被店里的伙计端上了桌子。

    那姐弟俩许是饿了太久了,一碗羊汤很快就见了底,旁边的伙计转手就递上了第二碗……

    林瑛伸出手去拢了拢那个姐姐耳边的碎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如今是什么打算?可还有什么去处?”

    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继父也已经被送进了衙门,若是再没有其他亲人的话……

    “我和姐姐今日本就是想偷偷出城去找外祖母的,谁知道被发现了……”

    “外祖母眼睛不好,我们去了能帮她做做农活,我和姐姐也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只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外祖母她……还不知道呢……”说着说着,他就开始落泪,一旁的姐姐也忍不住伤心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全落在了他们手中的那碗羊汤里。

    林瑛悄悄地抹了抹眼角,将两碗新的羊汤推到他们的面前:“衙门那边肯定会找你们出面做人证,是关于你母亲她身亡之事的……”

    “我知道的,那日……是我……是我看到的……”

    “姐姐出门买油去了……他回家时一身酒气……”

    似乎是受了不少的惊吓,那个弟弟一说起这件事就开始浑身发抖:“娘……娘在灶房里烧饭……他同娘要钱,娘不给,他就把娘的头按进了水缸里……”

    “你当时……”

    “在灶房外,娘看见我了,她让我离开……”

    “我跑进去打他,他一把就将我推了开……”

    “后来,后来娘就没了动静,他……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睡了过去?”

    “对,睡了过去。”

    “他早就该死……”八九岁的男孩稚气未脱,言语里全是恨意。

    “什么意思?”林瑛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好的气息。

    “他酒后杀人,邻居说我娘不是第一个,”他踌躇了片刻,又接着讲道:“是第三个。”

    林瑛顿时就愣住了:“之前没有人去报官么?”

    “他们的家人报官了。”

    “既已报了官,那为何没有定罪?”林瑛甚是不解,若是当初第一个就能定罪的话,便不会再有后面的被害者了。

    她左手支在桌角处托着脑袋,右手轻轻地敲着桌面苦思着……

    “过失杀,依其状,以赎论。”这话是从旁边传来的,带着一丝冷厉,声音有些熟悉。

    林瑛循声望去,只瞧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约莫二十来岁,一袭黑衣,发簪白玉,身姿修长似竹挺拔如松,大步流星地从烟雾缭绕的汤店中走进了玉琢银装的雪地里,仅是一个背影便能让人觉出他有轩然霞举之貌。

    “过失杀?”林瑛眼下并没有心思去细究对方的身份,而是细究起了他口中的“过失杀,以赎论”。

    当朝律法如此,她自是无话可说……

    可知而故犯又算什么过失杀?

    单是知道自己曾经酒后杀人了,便更加应该约束好自己才是,怎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放任自己吃醉酒呢?

    “吃醉?”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就涌现了出来,“醉与不醉的该怎么判定?难道是全由吃酒之人说了算?那……若是假装醉酒呢……”

    林瑛突然间就想起了那一晚伸向自己匕首,那把匕首的主人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那把匕首的主人受到惩罚了么?判刑了么?是死刑么?抑或是也被判定成了过失杀……

    “那我岂不是死得太冤了么?”林瑛懊恼地摇了摇头,那个人还能问出如此流氓行径的问题,说明他意识分明清醒得很!

    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能证明对方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对她拔刀的……

    证明对方……意识清醒……

    林瑛恍然大悟!对啊!能证明对方行凶时意识是清醒的不就成了?她压着额角沈思了许久……

    “寒冬,正是吃酒的好日子呢。”林瑛托着腮看着外面下成浓雾一般的大雪,语气让人捉摸不定。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有报官么?后事呢?是谁操办的?”

    “十日前了。”他使劲地搓了搓被冻得又红又肿的手背,低着头继续道:“他说报了官也无用,花些银子就能出来,到时候不光我和姐姐逃不掉,就连外祖母都逃不掉……”

    “后事是他操办的,他对外说是病重了,娘的身子本就不大好……”

    林瑛点了点头,她又同那个弟弟打探了一些络腮胡的消息后才送他们上的马车。

    “过些日子,你们还得再去一趟方才的那间医馆,这些银子你留着做药钱。” 林瑛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放到他们的手里。

    “多谢姐姐。”姐弟俩推辞不过,只能收了下来,连同林瑜给他们准备的袄子和新鞋一起妥帖地收在了马车里。

    “还有……”林瑛顿了顿,继续道:“三日之后,县衙会找你们出面做人证,别害怕,我那日也会去,就在外面等着你们。”

    “姐姐,我姐姐她叫潘惠娘,我叫潘柱子。”

    “好,惠娘,柱子,我记住了。”她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载着姐弟俩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地就没了踪影。

    林瑛收回视线,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边一片嘈杂,她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这坊市上竟能如此鼎沸。

    街道上都是雪,厚厚的一层,行人走过,地面上就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大雪落下来,覆盖在行人的脚印上。

    街上店铺都开着门做生意,街边小摊小贩也依旧忙忙碌碌。

    面摊、包子摊也支起一个个小棚子,棚子下面的热气蒸腾而上,在这大雪日看起来分外讨喜。

    行人撑着伞疾行在街上,伞上落满雪花……

    “瑜姐姐,今天这么冷,这街上竟还如此热闹。” 说完这些,林瑛抬起头对着天空哈出一团白气。

    “是啊,大概是新年将至的缘故吧……”林瑜伸出手轻轻地将林瑛肩上的雪扫了下去,她又指了指斜对面的铺子:“瑛儿,走吧,同我去盘账。”

    “好。”林瑛重重地点了点头,喜眉笑眼地挽起了林瑜的胳膊朝着林家成衣铺子里走去。

    隔壁景氏茶铺二楼的厢房里,黑衣黑发的男子正看着雪景出神,雪白的长街雪白的伞面雪白的屋檐,就在他正要收回视线之时,一抹熟悉的暖黄色闯进了他的眼里。

    穿着桂黄色小袄的姑娘明亮鲜丽,眉眼间全是笑意,发髻上横插着一支小巧精致的玉簪子,看上去仪静体闲、弱不禁风,和这世上的大部分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是这么一个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姑娘方才在大街上替人出头,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丝惧色,多少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姑娘。

    黑衣男子的眼神缓缓往下落,不觉间就停在了那姑娘的手腕处,他想起了那片青紫,眉头微微皱起……

    “邱副使,她不是方才大街上那个?”手提长剑的红衣少年讶然问道。

    “哪个?哪个?”旁边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挤了过来,双手扶着窗框看了又看:“哦,是她,就是她,肖家羊汤店里那个也是她。”

    “也不知道她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邱箴侧着头,从上到下扫视了中年男人一眼:“不如徐近随亲自去问问她?”

    徐盈瘪了瘪嘴:“本来我能拦下那个人的,她也就不用白挨那一下了……”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徐近随,你莫要忘了,你是有职责在身的。”红衣少年双手抱胸,语气里全是调侃,“你方才是在追踪人,不是在看热闹,若不是副使出面拦住了你,怕是你已经被人发现了。”

    “鹤儿呀,”徐盈捏着红衣少年的肩膀,咬牙切齿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生了如此一张尖嘴,学的如此薄舌。”

    “周鹤,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她是哪家的姑娘……”邱箴冷着脸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是!”红衣少年挣开徐盈的手,又冲着他做了个怪相,紧接着就纵身从二楼窗口飞了下去。

    “放着路不知道走,就会翻窗户。”

    “副使,好好的你打听那姑娘做什么……”徐盈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

    邱箴转头看向窗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还债。”

    “还债?”徐盈不解地抓了一把后脑勺,高声道:“莫非副使你跟她借过钱?”

    “借钱……”邱箴咬着牙闭着眼睛忍了又忍,终于是没能忍下这口对蠢人的怒气,他找伙计点了六十壶茶,而后指着满地茶壶对笑盈盈的徐盈道:“没喝完之前别开口同我说话。”

    徐盈立刻噤声,拿起一壶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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