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怕是又要下雪了。”早起的林瑛站在廊下看着冷灰色的天空。
“姑娘，你当真要去这一趟么？”
“若是我不去，他们兄妹三人怎么办呢？”
“都学了这么久了，要是就此搁下……未免也太可惜了。”
接过锦红递来的手炉，林瑛就朝着祖母季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前日，她刚一回到府里，就得知江家的兄妹三人被带走了。
“怎么会被带走呢？是被谁带走的？”
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她就匆匆赶去学堂了解消息。
李照告诉林瑛，在她启程前往黛州城后没多久，那江一跃的父亲就带着人寻了来，在学堂外面连着闹了好几天，硬是把他们兄妹仨给带了回去……
学堂里面少了人，林瑛只能先推迟学堂的复学时间。
她想亲自去跑一趟，去把那三个学生带回来。
虽说身边的人都劝她那是别人的家事，她这个先生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可林瑛知道如若就这么放任，那一跃还有大月小月的人生可能就要被毁掉了……
母亲玉行兰自黛州城归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加上挨着年关，她还得忙着准备过年的诸多事情。
林瑛不想给她添麻烦，就决定去找祖母帮忙。
“瑛儿，人各有命，你能帮他们这一时，你又能帮他们一世么?”
“祖母，如今我既已经是他们的先生了，我总得试一试。”
“万一我帮他们的这一时在他们的整个人生中起了作用，那，那我这是积了多少德啊？”
“若是到时候，我发现他们自己也没了要回学堂的心思了，那我就答应您，我一定不再管了。”
“祖母，您就让我跑这一趟吧，成吗？”
“不成！”
“你瞧外面这暗沉沉的天，就知道马上该落雪了。”
“这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过去了，倘若遇上大雪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让祖母如何放心得了？”
“瑛儿，这眼看着可就要过年了呀。”
“祖母……”
“这件事情你别管了，祖母安排人去给你办。”
季老夫人知道，若是这件事情不让她这孙女管的话，她这孙女定是要生了心事的，但眼下又确实不能放任她在这寒风中去跑这一趟。
斟酌了半炷香的时间，季老夫人便找来了身边的嬷嬷，让她去找个机灵的小厮前往庆安城去办这件事。
庆安城虽说路远，但是比黛州城少了几日水路，小厮又是轻装出行，只二十五日就赶了回来，在京州城下雪前赶了回来。
林瑛收到消息，立刻往祖母的院子里去，一到那儿，就看见了三张身契摆在凭几上。
“这些是？”她一脸疑惑地看向季老夫人。
“我让人把那你那三个学生买了回来。”
……
那江一跃的父亲自是不懂来人为什么非要买下自家那三个聋哑的，可面前的那些银子又着实讨人喜欢。
“他们都听不见又……”话还没讲完，江一跃的父亲就开始后悔，若是因为自己多嘴，面前的银子都飞了可怎么办？
“我们家主子喜欢能保守秘密的人。”
“这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自然是那听不到秘密也讲不出秘密之人。”
看着面前那三袋银子并未因为自己的话飞走，江一跃的父亲哪里还顾得上其它的？
他收了银子，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三个孩子交了出去。
……
“花钱买回来的？”林瑛将那几张身契拿起来，一张张地翻看着。
“瑛儿，这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何苦在那儿费心劳神的？”
“世人都喜欢银子，就是因为凡事都能拿银子来解决。”
真好！
她林瑛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财大气粗了！
回了自己的院子，林瑛转手就把那几张身契扔进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炭炉之中……
而江氏三兄妹这边，他们只知父亲把他们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了，可是没想到，最后他们坐着马车来到的地方竟然是他们的学堂。
看着笑盈盈的林瑛，大月小月两个人喜极而泣。
“我既已是你们的先生，就应当对你们负责的。”
“身契，我已经烧掉了，你们不会是我林府的下人、女婢，你们只是我林瑛的学生，有着自由之身的学生。”
“要是实在不好意思，日后留在这学堂帮我教教书就行了……”林瑛在心里默默念着。
她早些时候已经意识到，这学堂若是只有她自己教书，还是很不方便的，自己要是有事离开了，学堂就只能闭学。
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
思索了几日，林瑛决定要在自己的第一批学生里头找出一两个可以为她分分忧解解难的。
而梁小妹和江一跃便是她非常看好的人，聪慧勤勉又有耐性。
所以在她刚得知江一跃被父母带回去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曾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碎过……
江家兄妹重新回到京州的这天晚上，城内下起了大雪，整整一夜都未停歇。
这场雪过后，不仅是林府门口，就连学堂门口也蹲了只白色的大狮子，威风倒是威风，但远不如两只看起来气派，“夏山哥哥，我们学堂门口怎么只有一只呢？”
“雪不够了。”
“怎么会不够呢？下了一整夜呢！” 林瑛边说边看着学堂门口，似乎是已经被人扫过了的样子，确实没有多少积雪。
她正要开口问是谁扫的，就听见学堂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学舍门前也别忘了……”
林瑛瞪大了眼睛，提起斗篷就往学堂跑。
里面的场景着实把她给惊住了，只见六七个黑衣大汉挽着袖子站在院中，皆是左手执锹右手拿帚，若非是他们的鞋边全都沾的是雪而不是血，她都要喊救命了……
“邱副使……怎么会在这里？”
“扫雪。”邱箴看了一眼地面，慢吞吞地吐出这两个字。
“这种事情……我们自己来就是了，怎么好劳烦宣擢司呢？”
“不麻烦不麻烦，”徐盈咧着嘴走了过来，“林三姑娘的学堂刚复课就遇上这么大雪……”
“都扫完了么？”邱箴开口打断徐盈，一脸不悦地把锹扔进了徐盈的怀里，“扫完了就走吧。”而后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几个黑衣大汉离开了。
路过夏山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阁下故乡何处？”
夏山躬身朝着邱箴打了个揖，道：“萍梗之身，随波辗转，哪里有什么故乡？”
“是么？”邱箴指了指雪狮子，“这么好的手艺，竟不是祖传的……”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身板挺拔得像一扇门板，“我家中打算添置一张书案，两张凭几。”
“副使定制的的书案和凭几，不知有何讲究？譬如材质可选黄花梨、紫檀还有鸡翅木；另外，样式上也有不同，书案有架几式、卷书式，凭几有三足和托板二式……”
邱箴眉头紧皱，似乎是没有想到定做书案和凭几竟然有这么多要考虑的，他耐着性子沉思了片刻，指向林瑛，“她屋中是什么木什么式的，就给我做成什么木什么式的。”
“我？”林瑛疑惑。
“她？”夏山不解。
“那……书案的尺寸还有凭几的脚高……”
“也一样。”
“姑娘闺房中的都是些精细的样式，只怕是……”
“无妨。”
“那……”夏山看了看林瑛，见她面无难色之后才点头道：“就劳烦邱副使同我去趟铺子，把定契签了，定金交了。”
“周鹤，”邱箴唤了周鹤过来，解下腰包递给他，“你同薛掌柜去一趟。”
“薛掌柜？哪里来的薛掌柜？”林瑛忍不住开口吐槽。
“副使您记错了，”夏山的眼神微微晃动，“在下姓夏……”
“是么？”邱箴顿了一下，接着道：“是我唐突了。”
“夏掌柜莫要见怪，”周鹤走到夏山身边，伸手示意他走在前面，“我们副使最近在忙一桩陈年旧案，已经累了好几日了。”
“副使事繁务忙，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夏山留下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同周鹤一起离开了。
邱箴看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侧头看向林瑛，“三姑娘今日何时得闲？”
“今日怕是不行……”
“散了课，得同家人一起去赴宴。”
……
一年一度的喜雪宴，今年该柳家办了。
这柳家伯伯柳晋文虽和林丰泉、栗满堂是一同长大的，可他并没有像那二位一样读书参加科举走仕途，而是选择继续行商。
打从林丰泉入朝为官之后，林家就停了一些产业，家里的宅子也并未过度装点……
柳家不用顾忌这些。
大宅子建得气派极了，入门几步便是游廊，廊下两步一盏灯五步一盆景，把这阴沉沉的雪后傍晚，照得亮亮堂堂点得热热闹闹。
用来招待客人的大厅，门口是雕刻着花鸟祥云纹样的玉石台阶，房间内陈设的也都全是包金镶玉挂宝石的物件，好一番金碧辉煌的景象。
林瑛看着面前的金酒杯玉盘子，不可思议地咂了咂嘴。
若是把这些酒杯全都带回她之前的那个时代，按照那儿的金价来算，应该能卖不少钱……
“可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一进到柳鹂的卧房，林瑛就被窗边梳妆台上的一个纯金嵌着绿松石的妆奁闪了一下眼睛。
不能说她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因为这世面她是真没有见过……
旁边的栗名佳许是来了太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了，一进屋子就主人一样躺在了松软温暖的榻上。
“小瑛，你学堂最近怎么样？”
“我日后若是得了闲，可以常去你学堂里看看么？”
“当然可以。”
“可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看书了么？你还说学堂那种地方你听了名字都要做恶梦的，怎么如今换了性子了？”
“你就别调侃我了……”
栗名佳最近被府里的贾大娘子烦得不行。
那贾大娘子是栗名佳的生母去世之后，她父亲娶的续弦。
素日里那贾氏也不曾在栗名佳的生活和教导问题上干涉半句，栗名佳跟她倒也能客客气气地相处着。
可眼瞅着栗名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那贾氏倒开始对她上了心了。
成日盯着她读女四书，催着她看账本，还亲自教她下棋练字，不仅如此，就连各种礼仪课、规矩课，也是一节接着一节……
府里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能在府外偷得片刻闲暇，对她来说也是恩赐了，哪怕那地方是学堂……
柳鹂一眼就看穿了栗名佳的心思，她掩着嘴轻轻地笑了笑，“怎么，贾大娘子还是日日盯着你学规矩么？”
栗名佳闭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她何必呢？现在再让我去学那些未免也太晚了些吧。”
“这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倘若像她这般一桶一桶地喂，只会把我噎死。”
“女子是生来就注定要为人妻，为人母么？”
“不然为何女子从生下来就要被处处规训，那么多书要读，那么多规矩、礼仪从小便要学，可读这些、学这些为的只是以后能更好地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为别人的母亲……”
“那男子就不是生来要为人夫、为人父了么？”
“可为什么，他们读书学习为的却是自己的抱负还有前程，当真是荒唐。”
林瑛没有想到，这番话竟是从柳鹂的嘴里讲出来的。
她一直觉得柳鹂和玉晔是一样的形象，是在这个时代下被规训好的女性形象，会是乖巧体贴的女儿，是贤惠顺从的妻子，是温婉慈爱的母亲。
而却不会是她们自己。
就这样过完一生。
但今天，林瑛发现她自己看错了。
柳鹂和玉晔是一样的，一样谨慎，一样恭顺。
但柳鹂多了质疑，多了对那些用来规训她们的戒条和文字的质疑……
而人一旦有了质疑，就会想要去寻找答案。
林瑛知道，柳鹂和玉晔的人生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