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茂

    辛大人。

    这姓氏可不常见。

    听到她的称呼,嫔妃中立即有人悄悄打量了一番那侍卫的面容。

    两息后,她猛地咬着舌头嘶了一声。

    这侍卫不是温慈太后的侄子,辛家的公子么?

    也就是长茂公主的未婚夫婿,常氏未来的女婿啊——

    辛执言没想到常氏能一眼认出他。

    对于她的话,他是不大相信的。

    长茂说过,她的母亲性情怯懦,谨小慎微,她自知斗不过云妃,便只能依附着云妃。

    长茂从来没有怪过她。

    哪怕母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相处的机会,但长茂对于这位生母,也是有感情的。

    否则,当时还在孝期的长茂也不会特意派人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来冷宫关照常氏几分。

    现在看来,母女二人都是一样的人,明面上没有交流,实际上却将对方藏在了心底。

    辛执言垂下眼帘,对眼前之人拱了拱手,恭敬地喊了一声:“娘娘。”

    常氏是先帝的嫔妃,他这般称呼似乎也不出格。

    哪知常氏听了,却纠正他:“辛大人喊错了,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

    辛执言不欲与她争辩,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又对常氏拱了拱手,方转身离开了冷宫。

    冷宫离勤政殿不近,虽是春日,但他走到殿外时,额头上也冒了不少汗。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了他,忙迎上来:“辛大人可是有事禀告陛下?”

    辛执言颔了颔首:“劳烦公公为我通传。”

    勤政殿内静极,听了辛执言的禀报,扶晓的神色平常。

    让柳氏死,是他下的令。

    常氏,不过是在一旁顺水推舟了一把。

    “你怎么看?”他看着下方如松一般高挑清隽的人,淡淡出声。

    辛执言低着头,薄唇微抿:“臣不知。”

    扶晓只当他是心口如一,也不多问,但如他所愿对此事轻拿轻放:“柳氏已死,过往便烟消云散,不必再搭一条命进去。”

    辛执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望着与他同龄的辛执言,扶晓忽然心念一动,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他虽出身显贵,身上却毫无骄矜之气。

    不过想想也是,如若他是寻常的世家公子,也不会年仅十四就入了御前当侍卫,还让先帝高高兴兴地将膝下唯二的公主下嫁给他。

    他成为皇帝不久,辛执言便自请去看守、巡视冷宫,想来也是为了常氏。

    不,准确的说是为了长茂。

    扶晓漆黑的眼里透着不解,“朕记得,你说你日后想找个合你心意、端庄贤良,又能为你执掌中馈的妻子么?”

    辛家夫人去的早,辛执言自幼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他是府上嫡长子,有撑起辛家门楣的责任,性子养的板正,克制无趣。

    以扶晓的经验,一般这种人理想中的妻子,约莫是能与他相敬如宾的,总之,与长茂会有很大的出入。

    “当初先帝给你与长茂赐婚,甚至不曾问过你的意见,对于往后占着辛家主母的长茂,你当真心中无怨吗?”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将当初阿楹私下同他的担忧之语宣之于口。

    辛执言微怔。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

    抬眼看向帝王,他试探地开口:“陛下?”

    扶晓眉头长挑,睨他一眼,“不敢与朕说真心话?”

    辛执言默了一瞬,跪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清泠,语气却郑重:“回陛下,臣心中从未有怨。能得先帝与长公主之青睐,是臣之幸。”

    这种表忠心的话,扶晓总觉得自己好似听谁说过。

    不过他也没细想,自他成为帝王,不知听过多少人表面上的效忠之言。但他仍觉得稀奇,看辛执言,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和好奇,“长茂孝期已过,再过三个月,你们就要成亲了。”

    辛执言很沉稳地谢恩,只是眉宇间泄出了几分愉悦之色。

    看上去,他对于这桩婚事再满意不过。

    等辛执言离开,殿内又恢复了针落可闻的气氛。

    章禄老神自在地在一旁侍立着,忽然听见自家陛下小声呢喃:“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么?”

    他偷偷掏了掏耳朵,只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

    云妃柳氏的死,让朝臣们议论了一番,上了好几封求情的折子,可惜他们等了两日,也没等到处置的结果。就在他们坐不住的时候,两道圣旨从宫内传了出来。

    第一道大致意思是,云妃柳氏曾意图谋害先帝子嗣,罪孽深重,特此褫夺封位,贬为庶人,玉牒除名,尸首归还于柳家。

    第二道则是追封和尊封的圣旨,前头追封温慈皇太后那两个未长成的孩子,后头加封了先帝的几个嫔妃为太妃。其中,常氏赫然在列,她被尊为“庄和太妃”。

    两道圣旨,直接让争论不休的朝臣们哑了声。

    柳氏不仁,废了她,有问题吗?

    没有。

    处置严重吗?

    确实有点重了。

    但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安然无恙,且得到了应有的尊荣,这叫他们还怎么说呢?

    揪着这点事儿不放?

    怕是疯了。

    跟帝王拼命较劲,他们真是老寿星上吊——不想活了。

    他们偃旗息鼓。

    这场争议便悄然无声地平息了。

    但此后,谁都不敢再小觑年轻的帝王。

    朝中人心稳定了下来,后宫中也放了晴,阴霾从众人的头顶上一一散去。

    冷宫外的侍卫回到了勤政殿,大门敞开,六局的女官和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太妃们梳洗装扮。

    被关进冷宫近两个月的太妃们,终于重见天日。

    天气放晴以后,御花园的花也尽展风姿,开得十分妍丽。

    这样的好天气持续了好几天,转眼间到了赏花宴这天。

    三月二十八日,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阿楹起的很早,还换上了尚服局为她赶制的新衣。

    妙菱一见到她,就叫了起来:“姑姑,这紫色太衬你了。”

    阿楹甚少穿颜色亮丽的衣裳,但扶晓送给她的料子却都是红、紫、黄这类过于鲜艳的颜色,唯一还算淡雅的就是浅紫色。

    尚服局依着她的身量裁合的衣裳很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腰身。衣领、袖口和裙摆处绣满了繁复的花纹,举手抬足间,仿若都带着盈盈香气。

    阿楹平日里都穿领口高的衣裳,这一身领口微低也略窄些,露出纤细无暇的脖颈,衣袖也短了一截,轻罩在外面的纱衣颜色很淡,几近于白色,故而藏在里头的手臂和手腕在行动间若隐若现。

    妙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姑姑往后多装扮装扮,这样真好看。”

    阿楹笑了下,眉间的花钿好似也随之一晃,折出了摄人的明光。

    她难得装扮了一次,被妙菱这样夸着、赞着,倒也高兴,只是听多了又觉得羞恼:“好了好了,你若喜欢看美人,今儿御花园便有不少。”

    被邀请来赏花的各家贵女,谁不是盛装而来呢?她根本不足以与她们相比。

    妙菱一双眼弯起,脆生生道:“奴婢心里,管她是什么郡主还是小姐的,谁都比不过姑姑。”

    阿楹有一刹那的恍惚。

    扶晓的话犹在耳畔:“在朕眼里,那些个贵女远不如阿楹。”

    她抿了抿唇,低头看向袖口绣着的山茶花。

    当时扶晓的话给她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可她又确切的明白,扶晓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他安慰她,是怕她今日会自惭形愧么?

    其实没必要。

    妙菱惆怅地叹息:“也不知今日这赏花宴,有谁会被太后选入宫。”

    又担心阿楹:“姑姑,你可小心点,别被平慧郡主为难了。”

    “嗯,我会注意的。”

    阿楹倒没有太大的担忧,一来现在她的地位不同了,二来太后也在场,想来没人会不长眼地在她举办的赏花宴上折腾,三来么,还有长茂长公主在她身边呢。

    用过早膳后,扶晓还未下朝。阿楹不需要和谁打招呼,和妙菱道了别就朝着颐华宫走去。

    日头渐高,临走前,妙菱给她递来一把伞,笑嘻嘻地叮嘱她:“姑姑可别晒着。”

    阿楹既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晴天。所以很多时候,她出门都会带一把伞,以备不时之需。

    去往颐华宫的路不算远,却也不太近,尤其是今日,一路上,定能遇到不少宫人。

    阿楹不想被人过分关注,便挑了一条不惹人注意的小径走。

    与此同时,前往颐宁宫的宫道上,也出现了一行人。

    为首的少女一身粉黛色襦裙,面若桃李,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优雅。

    不知身边那位婢女低声同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少女掩唇一笑,嗔道:“莫要贫嘴!”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没维持多久,倏然,少女脚步一顿。

    身后的人也跟着她驻足。

    身边的婢女不明所以:“郡主,怎么了?”

    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去,只见林荫处走来一抹浅紫色的身影,那女子信步走在小径上,悠然惬意。

    这会儿并未下雨,日头也不算太盛,偏那女子撑了一柄油纸伞,步态蹁跹,虽只露出半张面容,但瞧着她身上的锦裙,亦能窥探出她的不凡身份。

    少女眼眸一沉,看那女子走的方向与她一致,大抵猜出来她的身份。

    可那女子身边没有一个婢女,她瞧着也有点陌生,是长安城哪家的?

    婢女见她神色不愠,忙道:“郡主放心,今日没人能抢了您的风头。”

    少女哼了声,骄矜地扬了扬下颚,“这是自然!”

    祖母说了,她日后是要入宫当皇后的。

    那凤位,她势在必得。

    谁都别想和她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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