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纸盒的活干了不到一周也快要结束了,苏绾从第二日开始手速就快了不少,虽然和老员工比还是差上一些,但是平均下来,一天糊的数量也能摸到六百的边,这几天下来苏绾也挣了九块多,
她将这些钱都小心地叠好放在书包的夹层里,这钱不多,但却是她起早贪黑,弓着背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一个糊出来的,她也记不清自己一共糊了多少个纸盒,只手指隐隐刺痛,和腰背持续的酸痛,提醒着她这钱有多来之不易,但略微也安心许多,好歹有些进账!
然而这份安心转瞬即逝,糊纸盒的活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下一份工作还没着落呢,眼下吃喝,还有她每日买点零碎东西都得花钱,收支极其不平衡。
苏绾内心刚升起的轻松感又被熟悉的焦虑取代。她得赶紧想办法,不能坐吃山空。
之前张大妈说的家教的事情她一直记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好几天。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这日中午,趁着大家吃完午饭都在树荫下歇晌的功夫,苏绾瞅准了机会,趁着人不注意将王大妈拉到一边说话。“王大妈,”她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苏绾脸上露出真诚且感激的笑容,“王大妈,这些天多亏了您和孙组长照应,给我找了糊纸盒的活计,让我能有点进项,我心里实在感激,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王大妈摆摆手,浑不在意:“嗐,这有啥谢的,街道不就是干这个的嘛,帮大家解决困难。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都记着呢。”苏绾说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旧报纸包,塞到王大妈手里,
“这点您千万别嫌弃,拿回去给家里孩子甜甜嘴,也算我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点心意了。”
旧报纸包里面装的是白糖,这个时候白糖还算珍贵,需要有糖票才能买,苏绾的糖票都是干爸给的,她其实不太清楚糖票到底是每个人每月都有的,还是干爸工资里有的,反正干爸过年时看苏绾喜欢吃糖,就每月给一次,叫她买糖吃。
苏绾手里还剩了些,都用来买了白糖,半斤白糖使用干净的油纸包好,外面又包了一层旧报纸,这样就不扎眼了。
那报纸包一入手,王大妈就摸出是什么了,脸上顿时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推辞:“哎哟!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拿回去!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吃!大妈哪能要你的东西!”
“您就收下吧!”苏绾按住她的手,态度坚决,眼神恳切,“我年轻,吃啥都行。您为我们忙前忙后的,这才辛苦呢。您要是不收,我往后都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
推让了几个来回,见苏绾确实是真心实意,王大妈这才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她原本可没指望这小姑娘懂什么人情世故,就是看小姑娘不容易,所以才顺手帮了一把,眼下收着不算多的东西,心里很受用,说话态度也更亲切了
“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客气!心眼实诚!”王大妈把糖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布兜里,拍了拍苏绾的手,“往后有啥难处,尽管跟大妈说!能帮上的,大妈绝没二话!”
苏绾心里松了口气,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顺势抛出琢磨好的想法,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依赖和为难,微微蹙着眉:“大妈,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个事,心里拿不定主意,想请您帮我看看”
“啥事?你说!”王大妈立刻关切地问。
“就是……一起干活的张大妈,她听说我是大学生,就想着……想让我抽空给她家爱国补补物理课。”
苏绾斟酌着继续道,“我心里是想去的,能帮上忙也好,而且……我也不瞒您,我现在确实需要找点活干。可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去陌生人家里……到底觉得不太方便,心里不踏实。”
她抬起眼,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求助的意味看向王大妈:“我就想着,要是……要是能在咱们街道找个空屋子,比如活动室什么的,在您眼皮子底下,我这才安心。您看……这事儿能成吗?会不会太给您添麻烦了?”
王大妈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手里的蒲扇也不扇了!这哪是麻烦?这分明是送上门来的好事啊!上面最近一直强调要关心青少年教育,特别是劳动人民子女的教育。
她们正愁没个合适的呢!这现成的老师、现成的需求,组织起来不就是活生生的成绩吗?还能落个实实在在为群众办实事的好名声!
“成!怎么不成!”王大妈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些,把旁边的人都惊动了,
“哎呀,小苏同志你这想法太好了!太及时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街道活动室就现成!平时空着也是空着!”
她越说越兴奋,语速都快了起来:“这事你别管了!包在大妈身上!学生、场地,大妈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张大妈家爱国,还有前街老李家的二小子,后巷刘家的闺女……
我这一想就好几个呢!都是念高中!这是给咱们街道办实事,解决大家伙儿的实际困难,大家都得念你的好,念街道的好!”
苏绾没想到王大妈反应这么热烈,行动力这么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忙说:“太好了!谢谢大妈!真是太辛苦您了!”
“辛苦啥!这是大好事!”王大妈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就要走,“我这就去跟人说一下,再找几个人摸摸底,看看有多少孩子需要!你就等信儿吧!”
看着王大妈一阵风似的背影,苏绾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期待。不管这事对王大妈或者街道有什么好处,只要能成,她有补助拿,有钱拿就行!
苏绾下午把糊纸盒最后的活做完,这次的工作就算是彻底结束了,孙组长来结钱时,王大妈也跟着来了,特地来找苏绾的,告诉她明天别忘了去街道谈事情。
她点头答应下来了。
苏绾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街道,果不其然家教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王大妈特地带她去找好的屋子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一间简单的屋子,平常应该都是闲置着,屋内灰尘比较多,王大妈解释说今天就叫人把屋子打扫干净。
看完了屋子,王大妈又说了下学生的事情,她以街道的名义把这事情和大家说了,这两天估计就有人来报名了,所以她们眼下需要谈论一下补助的事。
王大妈将她带进了办公室里,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王大妈又去接了杯水放到她面前,这才开口道,
“别紧张,我就是和你说说补助这事,你不是老师,咱们这也不是办补习班,所以家长们那边也都是凑凑心意,给你买点纸笔,墨水,鸡蛋什么的。
但这事毕竟是咱们街道出面组织的,算是邻里互助,街道肯定是要表示一下的,你每天上午来上课,街道这边给你餐补,食堂早午饭包吃,你看看怎么样?”
苏绾听着眼睛都瞪大了,真一分钱没有啊?她只想要钱,不想要这些乱七八糟的补助。
王大妈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摇了摇头,到底是个小姑娘,想得太简单了。
随即就给苏绾好好说了一下,投机倒把包括的范围有多广,尤其是涉及知识,技能的服务,非常容易被冠上投机倒把的名号,还有搞资本主义,滋生资产阶级思想等等。
王大妈着重说了一下万一被人举报的后果,轻则批评教育,重则大学都念不了了!而街道作为组织方也是要受到处分的!
苏绾将这些话听进去了,眼下上大学最重要,没钱就没钱吧,还包了两顿饭呢,不亏不亏,就当是拓展人脉了!
苏绾当下表示,“还是王大妈想得周到!这些就很好了!不用街道再破费了!能帮到大家我也很开心,其他的王大妈做主就行!”
王大妈也满意苏绾的态度,这要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她就得好好想想这事要不要再办了,但话又说回来这能上大学的哪有蠢人。
“好好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等家长来了我和他们说,这次就找开学高三的学生,等上课的时间就定在后天早上,都到街道的活动室来。”
“好”
……
家教班很快就在街道活动室开了张。王大妈效率极高,第二天就通知了六个开学上高三的学生。第一天上课,苏绾特意穿了三姐给她买的裙子,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她到的时候很早,没想到还有比她更早的,王大妈此时正坐在活动室门口,手里还纳着鞋底,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 ,见是苏绾,招呼道,“来了,快进屋看看收拾得还行不?”
苏绾走进活动室里,活动室被打扫得很干净,屋内几张旧课桌拼在一起,边上还放了几张长条凳子,而墙壁上还贴着伟人像,苏绾忍不住感叹,到底是主任,办事就是周全。
苏绾看了一圈也搬了凳子坐在门口陪王大妈唠嗑,两个人来了没一会,学生们就都到了。
一共来了六个学生,四男两女,都是半大的孩子,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好奇和腼腆,眼神里还混杂着对大学生“老师”的一丝怀疑和审视。毕竟,她看起来太年轻了,甚至和他们中的某些人年纪相仿。
苏绾也不多解释,她要教的是数学和物理,这两个学科,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掺不了一点假,等她亮出自己的实力,就不信降服不了这些学生们!
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转身就在那块斑驳的黑板上写下了一道物理大题——一道综合了力学和运动学知识点、陷阱巧妙、难度不小的题目。
“同学们,咱们第一堂课,先来看看这道题。”她转过身,声音清亮而平稳,目光扫过底下几张表情各异的脸,“这道题有点难度,涉及的知识点不少,咱们不急着要答案,一起来拆解看看,有时候解题的思路比最终的答案更重要。”
她拿起粉笔,一边讲解,一边在黑板上写下清晰的步骤。她的板书漂亮工整,公式和符号写得标准规范,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复杂的定理和公式在她深入浅出地讲解下变得条理分明。讲到关键处,她甚至还会拿出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分析每种方法的优劣。
底下起初还有些细微骚动和交头接耳,渐渐地,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和苏绾清晰的讲解声。学生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怀疑渐渐被专注和恍然取代,最后变成了满满的崇拜和兴奋。
原来这么难的题目居然还有这么多种解决方法,原来物理公式还可以这样用,这可比学校老师讲得还要好!!
下课铃响,学生们都意犹未尽,“唰”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苏老师,刚才那个摩擦力方向您再给我讲讲呗?”
“老师老师,您用的是哪种方法?我怎么没想到?”
“苏老师,您真是华清大学的?太厉害了!”
苏绾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她知道,就靠着一道题,就这个老师就坐稳了!
等学生们散去,一直坐在门口“旁听”兼“维持秩序”的王大妈这才走进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和赞叹:“小苏同志,行啊!可真有两下子!我看那几个皮猴子,听得眼睛都直了!这下我可放心了!”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王大妈直接领着她去食堂吃饭,这回可就不是街道后院的简单小灶了,而是去的正经食堂,食堂饭菜很不错。反正不花钱,她自然得好好吃回来,等出来时在角落看到了张大妈。
张大妈赶紧走上前,给她兜里带了两个还温热的鸡蛋,“小苏同志,可谢谢你,我家爱国回来可说了,新来的小苏老师讲课讲得好,说话也好听,哪哪都好,这鸡蛋你拿着回去吃,好好补一补!”
有了这一个,后面紧跟着又有几个家长也走了过来,有的是鸡蛋,还有装了一小包炒花生的,一把自家树上结的大枣的。
“快拿着,我们家小子也说了小苏老师讲得比学校老师还好呢!”
“可不是!”
“是啊,麻烦您以后多费心了!”
苏绾蒙了一下,很快地回过神,接着东西笑盈盈的,真心实意地说:“婶子、大叔们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也盼着弟弟妹妹们来年都能考出好成绩!”
王大妈也适时站出来笑着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高兴,但可别忘了,咱们小苏老师一讲课那就是一个上午,这也很辛苦,不能因为小苏老师实在,往后就少了这些心意!”
几位家长都点头,“您就放心吧,肯定少不了。”
等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看着怀里这些鸡蛋、花生、大枣,苏绾心里也涌上一股暖流。这些都是家长们最朴实的谢意,在这物资匮乏的日子里,这些东西显得格外珍贵。
但这样的情绪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唉,这到底不是钱啊,她真的很想要钱,做梦都是无数张大团结朝自己飞来,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
……
家教课程持续了十五天就结束了。学生们依依不舍,王大妈也颇为遗憾,但还是表示活动室会保留作为“学习互助小组”的场地,欢迎苏绾晚上有空再来给大家讲讲题,到时包一顿街道食堂晚饭。苏绾含糊地应承下来,一顿晚饭也是好的。
课程一结束,苏绾马不停蹄地重新开始了她的求职之路。这个时候找工作可没有什么招聘网站,基本是熟人介绍或者是厂子贴招工。
苏绾只能主动出击。她凭着之前在街上溜达的记忆,跑遍了华清大学附近大大小小的厂子——饮料厂、配件厂、纺织厂……哪怕只是个小作坊,她都去打听了一下。
得到的回复却几乎是千篇一律地拒绝。
“临时工?现在没有名额。”
“我们这儿不招女工,搬搬抬抬的活儿你干不了。”
“招工?年初就招完了,等明年吧姑娘。”
“你是外地户口?那更不行了,我们只招本地户口的人。”
苏绾得到的答复基本是上述这些,偶尔遇到态度好的,还会和她多解释几句,遇到那种态度差的,就像打发叫花子,让她赶紧走。
直到最后一家看起来效益还不错的厂子门口,苏绾正要上前打听,门卫大爷看出她的想法,偷偷告诉她:“闺女,别等了,真没戏。厂里领导的小姨子都想进来当临时工,就这还排不上号呢。”
现代就听说大学生不好找工作,这来了60年代这怎么还不好找工作呢!
苏绾不甘心,想着也许其他行业能有点机会?她又往附近街道去了,最后挑了副食品店和国营饭馆。
副食品店的售货员正靠在柜台后面专心致志地织一件毛线背心,听到询问,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翻飞不停,语气十分冷淡:
“不要不要,我们这有正式工,用不着临时工,再说我们这可不是那么进去的,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工作。”
苏绾转身又去了隔壁的国营饭馆,饭馆的负责人是个围着白围裙的中年男人,倒是停下手里算账的笔,多打量了她两眼,然后摇摇头,
“小姑娘,我们这地方,找工人粮票关系、户口成分、家庭背景,样样都得查个底掉,卡得严着呢!你这条件,没戏,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去别地儿瞅瞅吧。”对方的眼神直接给她判了“死刑”。
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碰壁,就像是一盆冷水彻底浇在了苏绾的头上,让苏绾确实也有些心灰意冷,怪不得自己曾经说大学不用家里给钱时,苏家人完全没当回事,也是她低估了当下的情况。
苏绾有些疲惫地走回了招待所,蒙头大睡了一觉,再醒来她就把自己修复了七七八八,既然赚钱难,那就先省钱吧!
她一大早跑出去,买了整整二十斤沉甸甸的红薯,然后拎着这袋“口粮”去了招待所后厨,找了之前给自己送过面条的小姑娘吕妮。
“妮妮,做什么呢?”
吕妮转头看她,回道,“我在煮粥,你要吃吗?”说完话又低下了头,
苏绾偶尔晚上会来招待所的厨房弄点吃的,厨房这边吕妮算是个小厨娘,住客吃东西基本都找她帮忙做,招待所会从住客给的燃油费或者食材费里分一点补助给她。
苏绾摇头,“我现在不饿,就不吃了,我买了些地瓜,好妮妮,往后几日早饭就帮我煮个地瓜吧,或者烤也行,看你怎么弄方便,求求妮妮了。”
苏绾说着就蹭到了吕妮身边,挨挨蹭蹭的。
吕妮性格很内向,在招待所属于老实干活不惹事,也不和人计较的性格,苏绾也是靠着自己和她同龄,还是厚脸皮,这才和她关系亲近些。
苏绾这地瓜也不是白弄的,自然是要给钱的,吕妮当然是答应下来。但看着这么老些红薯,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带着担忧,“绾绾,光吃这个胃里难受,也不顶饿,你……”
苏绾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唉,”她本想说地主家没有余粮了,但想到这时候地主不是什么好词,就改了口。
“这不是家里没余粮了,就先凑凑合几天,等我找到活干就好了,”
说好了事情苏绾就又出门了,还是得继续找工作啊,天天吃红薯的日子她也受不了啊。
……
但到底是连续吃了几天的红薯当早饭,苏绾觉得嘴里都快淡出鸟来,几乎要山穷水尽的时候,转机终于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天下午,她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想着是不是再去更远一点的厂区碰碰运气,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急切和喜悦在她身后响起:
“绾绾!苏绾!哎哟喂!可算找着你了!”
苏绾回头一看,竟然是王大妈!她挎着个旧布包,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红扑扑的,一副急匆匆赶了很远路的样子,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把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王大妈?您怎么在这儿?找我?”苏绾有些意外。
“可不是找你嘛!我刚去招待所,人家说你刚出门,我这通好找!快!别磨蹭了,跟我回街道办去!”王大妈语气急切地道。
“回街道?什么事啊这么急?”苏绾被她拉着走,一头雾水。
“好事!天大的好事!孙组长那儿接上个急活,有点麻烦,生产组那帮人都弄不了!我一听,这活非你不可啊!就看你的了!”王大妈边走边喘着气说道。
苏绾一听眼睛亮了,她就喜欢好事,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事情啊,居然还非自己不可?
她想着跟着王大妈去了街道,一进办公室里,没想到还有人在,是之前糊纸盒见过的孙组长。
路上王大妈特地给苏绾讲了下这孙组长的身份,孙组长是街道生产组的组长,两个人就是平日里长打交道,且住得近这才关系更近,街道生产组,就是街道办下属的生产型组织,专门承接各类外包零活的。
等进了屋子,见两个人走进来,孙组长也赶紧迎了上来,王大妈语气突然变得正式起来,“孙组长,这就是小苏同志,华清大学电机系的大学生,政治成分清白,在咱们这表现一直很好,之前的学习互助小组还是她帮忙了。”
苏绾微微鞠躬,“孙组长好。”
孙组长点点头,整个人看上去还算温和,“来,快来坐吧,咱们坐着说。”
孙组长也没绕弯子,指着那沓写得龙飞凤舞、满是各种奇怪符号和图形的纸张,重重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咱们这街道一个任务,一位师范学校的老教授,要赶在开学前印一批讲义给学生,但是这内容都写好了,可老教授手稿太潦草,油印社那边看不清楚,没办法直接刻板,内容这么多也不好叫人家老教授返稿。
所以眼下需要人重新工工整整的卷写一遍,要求字迹清晰,端正,不能有错的,时间也要求得紧!”
他顿了顿,看向苏绾继续道,“这个工作呢,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抄写,但说难也难,难在这内容上面,里面都是一些物理方面的内容,什么物理公式、图表、符号,这些一个都不能错!不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油印社那几个老师傅都是老江湖了,一看这东西,直接摆手,说没法刻板!好多符号不认识,笔画又连,怕刻错了闹大笑话,担不起责任,所以这活就送了下来。”他说着看向苏绾的眼神里带着期待还有些忧虑。
他说到最后语气也变得严肃:“小苏同志,你是正儿八经华清大学物理系的高才生,这活……你看,你敢不敢接?能不能接?报酬方面按街道生产组的规定来,一千字一毛钱!但这质量,绝对不能出半点岔子!”
苏绾一听,物理讲义、公式符号,心里狂喜,这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吗!那些令大家害怕的公式和图表,在她眼里那就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了,她半点没觉得害怕,反倒还有些亲切,还有那能摸得着的现金报酬,让苏绾觉得这些天萦绕在她身边的阴霾统统散去了!
她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朗声道:
“孙组长,王大妈,谢谢组织信任!这活我能干,也敢干!物理公式和符号我都很熟悉,保证一个字、一个图、一个符号都不错,给您写得清清楚楚、工工整整,绝对符合油印要求!”
孙组长和王大妈听着她的话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好!太好了!”
孙组长一连说了三个好,“那就这么定了!稿子、墨水、新钢笔和标准稿纸都在这儿了。活动室这几天没人用,钥匙给你,那边亮堂安静,你就在那儿安心工作!”
直到走出办公室苏绾还是觉得很激动,果然自己那些钱票的梦不是白做的!这不就来活了。
王大妈带着她去活动室,边走边说,“这活可是上面派到咱们街道生产组的,这种活原本都是街道那几个笔杆子干的,但这回看了这内容,那几个根本看不懂,这才没接,
你这回可得好好干,给咱们女人争口气,那几个笔杆子平常说话就难听,说什么女人干不了的,听着叫人烦,咱这会儿可得好好叫他们看看女人的本事!”
苏绾赶紧抱住王大妈的胳膊,“王大妈您放心,我保证好好干,给咱们女人争口气,也保证给王大妈铮铮脸面。”
“那我可就等着了,这几天吃饭就跟着大妈在咱们后面的小灶上吃。”
“诶!”
接下来的几天,苏绾心无旁骛,几乎把自己钉在了街道活动室那张旧课桌前。扔掉所有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抄写的工作中,活动室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钢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她停下来仔细辨认某个符号时纸张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些内容欧式大学物理专业相关的,苏绾全神贯注抄写的时候,也把这些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老教授的思路实在是快,还有些跳脱?有很多推导步骤都省略了。
苏绾在脑子里讲这些省略的部分都给补充上,遇到些有意思,或者是她没接触过的,苏绾则拿出自己的笔和本将这些都记下来,打算回去好好看看。
她越来越顺手,速度也一点点提了上来,而质量也保持在最高的水准,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这份讲义中,每回吃饭都得王大妈来找,不然肯定要错过。
在这期间孙组长因为不放心,特地来看过,他站在窗外朝屋里看去,苏绾坐姿端正,神情专注地低着头写字。
等午休的时候孙组长进屋拿着写好的部分看了又看,这上面的字迹和图表如同印刷好的一般,清晰,精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小姑娘写的,这怎么看也得有个十年八年的笔杆子经历啊。
他对身边陪着的王大妈竖了个大拇指,语气里满是佩服,“王大妈,还是您有眼光,咱们这回可真是捡到宝贝了,这个大学生,真厉害!你看那图纸画得比原稿件都规整,这活就得她来干,要换了咱们生产组其他人,那可就毁了!”
他说着几乎能想象到自己将东西送到油印社后的场景了,脸上的笑容也止不住地扩大。
王大妈趁热打铁答道,“这回知道了,那往后遇到好事你可别忘了这小姑娘。”
“您老就放心吧,要不是户口不方便,我都想直接把她弄来街道上班了。”
苏绾花了几天的时间把这份讲义抄写完,将一摞纸交到孙组长的手上。
孙组长翻看了一下,这一摞纸根本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他脸上笑开了花,连声说好,结算报仇的时候也格外的爽快。
讲义将近四万字,孙组长大方直接按照四万字结算,最后给了苏绾四块钱。苏绾也认清现实了,这个时候按照她找的工作,想赚大钱基本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拿着这刚到手的四块钱,她就很满意了!
令她没想到的事,这件事后续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她,没过两天,孙组长又笑容满面地主动找上了她,这次的态度比上次还要热络几分。
“小苏同志啊,你这活干得漂亮,是这个!”孙组长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师范大学那边反馈回来了,说是好得不得了!老教授本人看了都连连点头,夸抄得清楚、规范,比他自己那草稿看着都舒服!说以后要有这活儿还找咱们!”
孙组长先好好将人夸了一遍,实在是这活干得太漂亮了,他在外面脸上都带光,然后才转了话头,说了这次的事。
“借着你这事,我这边又被分派了一个新任务,是附近红星机械厂的,他们又一批老设备的维修图纸,年头太久了,磨损得厉害,很多线条和标注都模糊不清,
还有那些零件图,泡面图也都有磨损的地方,他们看你上回讲义里面,有些机械的图画得很不错,这才找到咱们生产组。”
他期待地看向苏绾,“我一看这活,立马就想到你了!连大学教授那你都能轻松拿下,还做得很不错,这机械图纸对你来说应该也不难,怎么样,在帮街道生产组个忙,把这个也拿下?
这回报酬咱们也好说,按难度来,描清楚一张大图,再加上边上磨损的文字,算你两毛钱!你看怎么样?”
苏绾一听,心里是欢喜雀跃的,这真是打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她就是个普通的高三毕业生,表面上对机械的研究很少,要是机械厂的活超出了他的预计,那无论给多少钱,她都是不能接的。
苏绾提出看一下图纸才能决定,孙组长很快就把图纸给她拿来了,这都是最简单且老旧的,民用机械图纸,苏绾看了一下,还好,只要会基本的识图,绘图原理,这活就能干,苏绾也放下心来,再次自信的接下任务。
语气坚定,“谢谢孙组长信任!图纸我能看懂,绘图我也学过一些,保证和上次一样,描得清清楚楚、标得明明白白,绝不耽误厂里使用!”
……
苏绾又再次开始了招待所和活动室两头跑的行程,除了吃饭睡觉基本没给自己留什么休息时间,但今天是个例外,她特地和孙组长说了一声,提前离开去办点事。
孙组长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苏绾去买了信纸还有几张邮票就打算回招待所了,她到这也快一个月了,是时候给家里人报封信了,要不然家里人该担心了。
苏绾推开招待所的门,和柜台还在织毛衣的许姐打了声招呼,“许姐我回来了。”
许姐点头,“诶,快上楼休息吧。”
苏绾应声准备上楼回房间的时候,偏头朝水房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门口站了个中年男人,男人戴着眼镜,穿得很整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他眼下似乎是遇到难事了,正对着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不动弹。
脸盆是双喜的,红得耀眼,一看就是刚买的,男人边上还有一个暖水瓶,这眼看着是打算洗漱的,但站着迟迟不动肯定是遇到问题了。
苏绾倒是猜出来了一些,因为她最近也买了那个双喜的红脸盆,这种脸盆是新出厂的,脸盆底部有一层厚厚的防生锈油脂,直接用开水烫,不仅味道难闻,油污还能清理干净,必须先用废纸或者旧布擦掉大部分油脂才能用热水冲洗,看这男同志的样子,估计是不知道这些。
苏绾看着他有些着急的模样,想了想就走了过去,语气友好地问道,“同志您好,打扰一下,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男同志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位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确实是遇到了点问题,我这刚买了一个脸盆,想烫一下再用,但是这地下全是油脂,直接倒水泡,怕是……”
苏绾了然,“您这盆得事先处理一下,直接倒开水,油脂肯定会化得到处都是,以后也不好清洗,你得找点废纸,把这层油擦掉大半,然后用开水烫一烫,最后用肥皂水一刷就干净了。”苏绾边比画边说着。
男同志听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谢谢您了小同志,您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我今晚洗脸都是问题。”他连连道谢。
苏绾摆摆手,“您别客气,一点小事而已,至于旧报纸,我之前是在招待所后院墙角拿的,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了,您可以去问问柜台的许姐。”
“好好好,太感谢了!”男同志感激地说道,接着又问道,“小姑娘你怎么称呼?这听口音也不像是当地人?”
苏绾坦然回道,“我叫苏绾,是今年考到华清大学的新生,开学前暂时住在这里。”
“华清大学!大学生啊!”男同志眼睛一亮,态度更加友善了,
又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叫张建功,刚刚调到北京市工作的,就在附近的红星机械厂,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啊。”
苏绾惊讶,“张同志您好,红星机械厂,那可巧了,我最近正好在街道生产组那里接了点活,就是修复一批你们厂子里的维修图纸。”
“哦?”张建功也很是惊讶,“那真是巧了,你居然在描我们厂子的图纸,这工作可不好做,不光得仔细有耐心,还得有一定的基础。你们街道生产组还能接到这个活?”
苏绾谦虚地道,“也是孙组长运气好接到的,我也是有些基础才能做这个。”
“现在的小同志都不简单啊不简单。”张建功连连点头,对眼前这个热情细心,又是大学生的小姑娘印象极好。
两个人站在门口闲聊了几句就各自分开了。
苏绾认识了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心情很好,进了房间,摊开信纸开始写信。
信的主要内容就是报平安,苏绾主要写了下自己现在的住址,表示自己住得很安全,吃饭部分简单的一笔略过,找工作的事情苏绾写了一些,但也只写了抄讲义,做家教那些,糊纸盒肯定是不能说的,然后表明自己现在吃喝不愁,生活充实,还和街道的主任关系密切,总之一切都好!
给二哥的信这就写完了,给干爸也差不多,不过她多写了两件事,一件是苏家的后续,这个她得知道一下。
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奖学金!她可是打听过高考状元是有奖学金的,市里省里都有,但她不确定自己成绩如何,毕竟走得太匆忙,这些都没顾得上,得劳烦干爸打听一下了,还有学校的,她可确定自己可是学校的高考状元,也不知道学校有没有奖励!
将信邮寄出去,苏绾再次投入到工作当中,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刚认识的张同志特地来街道打听她来了。
张建功忙了两天才休息下来,这一休息就想到那个聪明又热心肠的小同志,便特地抽时间,在苏绾曾经提到过的街道生产组,他并没有找苏绾,而是直接找到了孙组长。
“孙组长您好,冒昧打扰了,我是红星机械厂的张建功。”他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介绍信上能证明他的红星机械厂的工程师身份。
等身份确认好了,张建功问道,“听说你们这儿帮我们厂描一批老图纸?”
孙组长一看来的是厂里新来的工程师,不敢怠慢,连忙热情接待:“是是是,张工程师您好!是有这么个事,这是厂里资料科委托的。怎么,是图纸有什么问题吗?”
工程师都特地找来了,这要是有事的话,事情恐怕不小,孙组长心里有些紧张。
张建功笑着摆手,“不不不,您别误会,没什么事情,这图纸的事情不归我管。我这次是想来了解一下,负责描图的是不是一位叫苏绾的女同志?她工作怎么样?”
孙组长一听是问苏绾,神情立刻放松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哦,您问小苏啊!是她没错!这孩子,没的说!华清的大学生,字写得跟刻出来的一样漂亮,认真,细心!
那图纸描得,比原件都规整!我们生产组那几个老笔杆子都佩服!小姑娘人品也好,踏实肯干,街道王主任都夸她呢!怎么,张工,她……”
张建功心里有了底,满意地说:“没什么,就是住在同一个招待所,认识了,听说她在做我们厂的活,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很好,很好,孙组长,你们街道真是帮我们厂解决了大难题,也培养了人才啊!”
孙组长连忙谦虚道,“哪里哪里。”
两个人又互相吹捧几句,这才分开。
又过了两天,张建功在招待所门口“偶遇”了下班回来的苏绾。这次,他神情郑重了许多。
“小苏同志,你接到那边红星厂的图纸,大概还要做多久?”
苏绾有些好奇他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地回道,“估计还有两天就能全部完工了。”
“好。”张建功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道,“小苏同志,我有件事,想正式跟你商量一下。我是刚调到机械厂来的工程师,对厂里情况不熟,技术资料堆积如山,一时间很难上手,
我眼下正急需一个得力的人帮忙整理归档,有些技术文书工作也需要人处理。厂里是可以给我配学徒工,但到底不熟悉,具体情况也不知道,我这也不能放心。”
他看着苏绾,眼神真诚:“我觉得你非常合适。你聪明,一点就透,有文化基础,工作态度更是没话说。我想向厂里申请,让你以临时工的身份,来做我的技术助理,
主要就是帮我处理这些技术资料。偶尔还能有一些其他任务,这对你了解实际生产、巩固专业知识也大有好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苏绾的心猛地一跳!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天降喜事!
这不仅能解决经济问题,还能提前接触专业实践!她压下心里的激动,认真地说:“张工,谢谢您这么信任我!我非常愿意!能跟着您学习,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