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夫人刚刚悄悄从偏门出去了,要不要安排人跟着?”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应,管家微微抬起头,看向正曲着手臂,手肘撑在书案上扶住额头的拓跋宣。
他的面容掩在掌影下,双眼闭合着,不过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此刻并未睡着。瞧这模样,似乎是一整晚都没合眼,整个人透着极度的疲惫。
“老爷?”管家再一次小心询问。
周围的气氛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拓跋宣才慢慢放下手臂。他那低沉的嗓音飘进管家耳中:“不必了。”
不必了?这可太奇怪了。以往老爷不是一直对柳依依管得很严吗?今天怎么如此反常,放她独自外出呢?
虽心中疑惑,但管家也不敢多问,只回了声“是”就悄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被寂静笼罩。
门外,清晨的雾气弥漫,岩松在雾气中透出淡淡的青色晨光。
拓跋宣的手指在一夜过后同样蒙上了雾气的书案上缓缓移动着。当他的手指最终停止动作,书案上被划开的雾气痕迹里,显露出了三个字——方不遇。
罢了,拓跋宣心想,倘若依依有办法能救方不遇,就让她去试试吧,毕竟,那是他们的骨肉。
*
“诶诶诶,你们听说没,这宦官之首刘明忠啊,居然有个私生子?!”
“刘明忠?是不是好多年前替陛下挡过刀的那个刘明忠啊?”
“没错,就是他!你们猜猜,他这私生子到底是谁?”
“快说快说,到底是谁呀……”
“就是之前来咱郡里督办断桥案的方不遇!”
“方不遇?天鹰阁阁主方不遇?!”
“就是他!而且我还听说啊,前阵子这方不遇因为指使证人去诬陷当朝宰相,被抓进大牢了!”
“啊?他为何要构陷宰相啊?”
“呵……还能为了什么,要是把宰相扳倒了,他们父子俩在朝廷里不就横行无忌了?以后这天下到底归谁,可就真不好说了……”
……
依依一路穿过那些议论不断的人群,又拐过几条僻静的小巷,最终在一座装潢简约、透着古朴气息的宅邸前停住了脚步。
其实在这之前,她已经去过方府了。可她敲了半天的门,里面却一点回应都没有。思来想去,她决定到这儿来碰碰运气。
这个地址,是她之前去还衣的时候,无意间从店铺伙计那里听来的赵慧的住处。
她向门卫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很快,去通报的人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夫人请随我这边来。”
快走到正堂的时候,柳依依远远就看到赵慧站在门口等候。两人的目光交汇时,赵慧便走了上来。
对于柳依依这次的登门拜访,赵慧有些惊喜,但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柳娘子,你怎么来了?”
柳依依在赵慧面前站定,“赵夫人,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聊聊方不遇的事。”
“不遇?”赵慧更加一头雾水了。上次问柳依依的时候,她不是说不认识不遇吗?今天怎么突然要聊不遇的事儿了?
不过,看着柳依依那严肃认真的神情,赵慧也立刻意识到,柳依依要说的肯定不是小事。于是,她赶紧收敛神情,拉着柳依依的手说道:“咱们进屋说。”
两人都落座后,赵慧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开口问道:“柳娘子,你方才说要和我聊不遇的事,究竟所为何事?”
此刻,赵慧心里满是忐忑。这两天,街头巷尾的传言早已传进她耳中。如此恶毒的言论肆意传播,对不遇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甚至可能让明忠也陷入危险境地。一想到不遇如今的艰难处境,她满心担忧,生怕从柳依依口中又听到什么对不遇不利的事情。
柳依依似乎看出了赵慧的忧虑之事,“赵夫人,我知道谣言是谁散播出来的。”
“是谁?”
赵慧其实也隐隐猜到这件事是谁干的,但她不明白柳依依为何会知晓此事,便想听听她怎么说。
“是有人指使拓跋宣做的。”
赵慧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鼓励柳依依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个背后主使是谁,我目前还无法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的身份一定在拓跋宣之上。”
柳依依的话让赵慧颇感意外。她和刘明忠虽也猜测近日的谣言四起是拓跋宣在背后捣鬼,却没想到他背后还有人?!
拓跋宣已然是当朝宰相,身份竟还有人比他更高,那真正的幕后黑手究竟会是谁呢?不过当下并非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比起这个,赵慧还有更疑惑的事情要问。
“柳娘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目前和拓跋宣住在一起。”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说道。
见赵慧似乎还是不太明白,柳依依有些难堪,她低下头,错开赵慧的目光,进一步解释,“或者,你可以理解为,我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
赵慧只是微微有些惊讶,脸上并无鄙夷之色,紧接着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呢?”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依旧低着头的柳依依才缓缓回答:“其实,我是方不遇的亲生母亲。”
“什么?!”柳依依声音虽小,但赵慧听得清清楚楚。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再次发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是方不遇的亲生母亲。”柳依依的声音依旧很低。对于这个自出生后便从未照料过的儿子,说出自己是他的母亲这句话,她终究还是有些心虚。可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在别人,尤其是赵慧面前揭开这个秘密的。
“我要如何相信你说的话呢?”方才的震惊过后,赵慧渐渐冷静下来。对于柳依依所说的,她半信半疑,毕竟柳依依是拓跋宣身边的人,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你可以派人去查,二十三年前的醉月楼,那会我还是那里的花魁,不遇是我在一个春天诞下的,你可以派人去查问一下曾经的鸨母,便可确认。”
醉月楼……没错,不遇确实是在那里长大的。赵慧已经信了八九分,只是既然柳依依之前不愿承认不遇是她所生,那今日此举又是为何呢?
柳依依抬起头,赵慧审视的目光让她有些慌乱,她急忙站起身来解释道:“赵夫人,你别误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认回他。自打我抛弃他的那一刻起,我们母子的缘分便已走到了尽头,他的母亲永远都只会是你。”
似乎是为了让赵慧相信,柳依依继续解释说,“我这次来告诉你这些,只是对他心存愧疚,想知道我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慧还是看着她,许久才又问出了一句,“拓跋宣,是不遇的亲生父亲吗?”
“不是!”柳依依立刻否认道,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她马上冷静下来,说道:“方不遇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提到不遇父亲之死时,柳依依脸上浮现出的悲伤不似作假,赵慧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不是,不然自己的亲生父亲千方百计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对不遇来说,会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我知道了,柳娘子,你先回去吧。我需要跟不遇的义父商量一下,如何有需要你的地方,我再派人联系你。对了,到时候我要如何联系你呢?”
是啊,柳依依想了想,确实有些棘手。拓跋宣派人监视着她,赵慧要如何联系到她呢?
罢了,到时候她再找机会像今天这样溜出来,就算拓跋宣派侍卫跟着她,她再想办法找机会甩掉便是。
“赵夫人,明日我会继续来找你,如果你们想到了营救不遇的对策,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如何去做。”
送柳依依出门的时候,她对赵慧叮嘱道:“对了,赵夫人,请你永远都不要向不遇提及我是他亲生母亲的事情。”
*
昏暗的房间内,林向璃呼吸匀和平缓,似乎是睡着了,但她那只手却如藤蔓般紧紧缠攥着坐在床边之人的袖子。
凌安动作轻缓,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她紧握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衣袖,眼看着只剩一点袖尾了,就在他以为可以脱身的时候,一声“凌安别走!”从耳边传来,那只原本紧握的手倏地松开,转而向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凌安吓了一跳,以为林向璃醒了。可当他定睛看去,却发现她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只是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之中,不停地摇着头,嘴里还喃喃地重复着:“凌安别走,不要离开我……”
“向璃别怕,我在这里。”他的安抚起了作用,林向璃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可是凌安的心情却愈发沉重起来。
林向璃这些日子的反常,是知道了他要离开的事吧,她是何时知道的?她知道了多少?
还有,自那天起,棠苏子便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了。那天,林向璃到底跟棠苏子说了些什么?可是,不管林向璃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棠苏子,棠苏子此行背负任务在身,如果最后只是一个人回去,必会受到责罚的。
想到这里,凌安对棠苏子越发感到歉疚。
他不时想起那日棠苏子流泪的模样,那泪水是滚烫的,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这些日子里不断地灼烧着他的心,并在此刻,这种灼烧感达到了极致。
不该这样!他要报恩,也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他心中所珍视、要守护的东西,不该以牺牲别人的守护为代价!
脑子里这一记声音响起,几乎在同时,凌安一下子抽出了被林向璃拽住的手,起身阔步往门外走去。
他要去找棠苏子!
“凌安!”
就在他打开门扇的瞬间,背后的惊呼声响起。
凌安在焦灼之下,去找棠苏子的念头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以至于他连身后林向璃的呼喊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他迈出门槛,一股力量扯住了他的衣尾。他刚转过头,就看到了林向璃被门栏绊住,整个人直直地跪倒在他面前。
“向璃!”凌安如梦初醒,赶忙蹲下扶住林向璃。看着她抱着膝盖,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凌安心中一阵懊恼。
他刚刚是怎么了,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牵住了心智,魔怔了一般,为了去找棠苏子,竟然不管不顾了。
“向璃,你怎么样了?!”
“脚……好像崴着了……”林向璃皱着眉头,痛苦地说道。
“我看看。”
凌安小心地撩起林向璃的裤脚,仔细察看,果然看到她左脚踝处的骨头高高外凸起,已经肿起来了。
“我先扶你进去。”
林向璃抬起手臂,绕过凌安的脖颈,借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身来,由着他半抱着自己往屋里走去。
脚踝处的肿胀固然疼痛难忍,但此刻,她的心里却莫名地涌上了一股心安。这次她是真的受伤了,那凌安,应该不会再离开她了吧。
正这么想着,身边的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林向璃不解,侧过头看他,却见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凝住的样子,不禁担心地问,“凌安,怎么了?”
凌安慢慢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陌生到令她感到害怕。
紧接着,她听到他说,
“你的脚踝处,为何没有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