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的棋局已经破译过半，卫燃正在研究下一步。
“殿下，这是谙乐楼送来的信。”
卫燃掷下手里的黑子：“你念。”
“是。”赵诚打开信封。
“嫌疑人等均已排查，无涉事人员。”
“没了？”
“没了。”
她动作一顿，早在半月前贺顺伏法时，她就让蔷薇暗查贺府所有人员，眼下都挨个儿排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把卫晗请来。”
“谁？”赵诚一时没想起来这号人。
“柳伊伊。”
“是。”
赵诚提步要走，女人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亲自去看看。”
卫燃推开伽姝阁的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药草，满满当当简直无处下脚，她踮起衣袍沿着药草的缝隙慢慢踱步。
“那是牛前草，晾晒时需每日碾压才能激发药效，放心踩。”
女人从窗子里探出头，声音冷淡。
“哦。”她快步走过去。
屋内陈设简单，毫无人气，仿佛这里无人居住。
“我找你有事。”她拍拍圆凳上的灰坐下。
“说吧。”女人从里屋出来。
“你在贺府可曾遇到过可疑的女人。”
她掀起眼皮：“贺府每日进进出出的戏子、舞女多了去，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年龄二纪左右，鼻上有痣，下巴偏短。”
卫晗沉默片刻：“痣在这里是吗。”她指着自己鼻背。
“对，你知道她。”
“见过，但和你说的有一点不符，他的男人。”
……
卫燃一瞬间感觉鼻腔充血，怪不得总是跟丢，怪不得怎么找都没踪迹。
“那他人呢。”
“是个和尚，那日我在贺顺书房遇到他，贺顺请他来给他娘超度做法。”
“他是哪所庙里的和尚。”一个宫女女扮男装跑到寺庙当和尚，有意思。
“不是莲阳当地的寺庙，好像叫什么…平安寺”她仔细回忆道。
“他从前是宫里的人吧。”
卫燃点头：“你怎么知道。”
“那天傍晚，应当是他做完法离府时，在连廊里跟我撞上，他迎面走过来，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
“当时我还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现在看来应当是认出我了。”
卫晗假死时已是少女，相貌基本定型，也怪不得会被认出来。
“这样看来，你的身份破绽还挺多。”
“有人认出我又如何，左右也没人会相信。”她轻蔑一笑，“堂堂浅柔郡主去给人当妾。”
卫燃点头：“说得也对。”
“那现在呢，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她想起她晒的满院药草，“要在上京行医？”
“是这么打算的。”
“甘心吗。”
三个字轻而易举让她沉默，她低着头，眼睫颤动，良久开口：“不甘心，刚逃到莲阳那几年真的不甘心，租不起一间茅屋，嬷嬷日夜刺绣，眼睛熬瞎都供不起两人每日开销。”
“你知道嬷嬷怎么死的吗，夜里我发高热她去给我求药，她眼睛坏了，看不清路，闯进了乞丐窝里，第二日我去寻她，在路边看到她的尸首，衣不蔽体，身上没一块好肉。”
她说这些话时意外平静。
“我不会伺候人，人牙子不要我，有一次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走到怡红院门口，几次想踏进去都收回了脚。”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是卫家的子孙，我外祖是大行台尚书令，我祖父是一代贤君成天宗，我身上流着大宣皇室最高统的血，就是死我也不能委身青楼。”
……
她回过神：“算了，说多了。”
“我已经过了不甘心的时候，就让世人当我死了吧，我听说先皇把我晋了公主，这就够了。”
……
黑云压天，狂风不止，她记得怀王府起火就是这样一个晚上。
“殿下，想什么呢。”
有人将披风披到她肩上。
“诗情，你还记得吗。”她兀自开口，“八岁那年，卫婳抢了我的蹴鞠，她使足了劲儿把球踢到我膝盖上，我当场就倒在地上，坐在地上哭，不知所措。”
诗情浅笑：“奴婢怎么不记得，那时殿下还是个小软包，别的郡主欺负了您，您都不计较。”
她摇摇头：“不是不计较，我是不想让父皇母后因此费心。”
她继续适才的故事：“卫婳就故意把我的球扔到干涸的小池塘里，那个池塘没剩多少水，扔进去的东西都不带沉底的，后来卫晗来了，她说要跟卫婳玩球，让她把球捡回来。”
“卫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她蹲在池塘边捡球，结果卫晗一脚就把她踹了进去。”她鼻尖溢出一丝笑意，“好几日，卫婳的脸都是青紫的。”
“是啊，浅柔郡主还帮您这一回呢。”她惋惜道：“就是郡主她命不好。”
卫燃拢紧身上的披风：“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
伽姝阁未亮一盏灯。
卫晗呆呆地坐在床头，手里攥着一枚玉佩，她满怀眷恋的轻轻亲吻，之后狠狠摔在地上。
“任郎，你忘了我吧。”
……
*
五月一，宜纳征。
一排排红木箱子占满了公主府门前的孔元街，这是国公府来下聘了。
“黄金二百斤，珐琅盘一对，金丝透玉镯一对，南云缎千匹，乌玉彩色釉花瓶一对……”媒人站在府内，声音嘹亮，中气十足，她每说一句府外的百姓都震惊连连。
“这国公府可真是大手笔啊。”
“就是，宝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送。”
“你不看人家娶的可是公主，你倒是想送，还送不成呢。”
“诶，怎么说话的你。”
“这都顶上月中书令女儿出嫁的聘礼好几倍了吧。”
百姓们窃窃私语。
……
管家周叔带着几个小厮核对，一直从清晨忙到黄昏。
“殿下，所以聘礼已经核对两遍，无差。”
夏小安震惊：“国公府居然这么有钱，这些聘礼是上京闺秀出嫁的十倍了都。”
“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儿。”留意恨铁不成钢地说，很快她情绪又低落下来，“不过如今我才对殿下要嫁人有了实感。”
周管家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殿下，这些是随嫁的人员名单，您瞧瞧可有不妥。”
卫燃打开：“用不了这么多人，这些的一半就够了，剩下的您安排吧。”
“我看看，我看看。”夏小安从周管家手里抢过，他看了良久，皱眉，“周叔，少了。”
周管家眯起眼睛：“啊？少了谁。”
“杏子啊，您怎么能不算杏子。”
他点头：“好好好，我一会儿加上昂。”
“周叔，伽姝阁那位来去随她，她需要什么，尽管给。”
“哦哦，好。”
“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本宫就回来了，府里一切照旧。”
“嗯，明白。”
“就这些，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
“留意姐姐，殿下说过不了多久回来是什么意思。”
“自己琢磨。”留意懒得搭理，她快步跑走，谁都没注意到她红润的眼眶。
……她为殿下不值，明明已经过得够苦了，现在还要嫁一个不爱的男人，成婚是对女子多重要的事啊，纵使以后殿下和离，也免不了世人将两人放到一块儿比较。
……
卫燃靠着石柱坐在连廊里，风吹过，桂花花瓣落下来，带着独特的香气，怀中的杏子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不佳，不吵不闹地窝着。
“看来新娘子不高兴啊。”卫晗迎面走来。
没得到回应，她叹一声：“我想现下卫婳已经气疯了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怎么知道卫婳中意谢竺宴。”
卫晗挑挑眉尖，不语。
“这些年，你没少留意宫里的事吧。”
“是啊，看到你们一个个过得不好我就高兴了。”
“那现在你应该挺高兴。”
“谁说的。”
“没什么。”她摇摇头。
“你可是元贞公主，何必为嫁给谁、是否相爱这些小事苦恼，成婚了养几个俊俏面首都不是问题，左右谢家管不了你。”她小声嘟囔，“再说了，又有几对有情人能够长相厮守的。”
她坐到女人身旁：“反正他也不喜欢你，说不定等这场风波过了你们就欢天喜地和离了。”
“呵。”
她忧心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谢竺宴这个人她看不透，往后想再查下去就要格外警惕。
国公府、天子近臣、大理寺少卿，任何一个名号都足够她忌惮。
“我不是因为他。”
“你想你爹娘了。”
她点头：“也算是。”
卫晗摆摆手：“不管你，我今天来可不是安慰你的，就是告知你一声，过些日子我要在上京开医馆。”她自顾自说道，“把我的首饰当了，差不多够个店面。”
卫燃转头看她：“你对你的医术这么自信？”
“那当然了，你不看看我师从谁，我可是明文子的得意徒弟。”她说起这个像打开了话匣子，“明文子你知道吧，你肯定知道。”
卫燃愣了好久，明文子，她跪了一夜都没请动的明文子，还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啊。
“祝你成功，这里你可以继续住下去。”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郑重道，“但我也不是白住你的，我能帮你。”
卫燃好笑：“帮我什么。”
“比如…嗯，如果你想杀掉谢竺宴，我可以给你配个毒，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他。”
“我杀他做什么。”
“那理由多了去了，比如他养外室，逛青楼或者爱上别人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停停停，我管他爱谁养谁，跟我没关系，总得准人家传宗接代吧。”
“诶呀，你别较真儿，反正你会用的到我。”
“你今天晚上话真多。”
卫晗收起眼底的落寞：“没有。”
“那你哭什么。”
“有吗。”她摸摸自己的脸。
“因为你要嫁给不爱的人，我高兴，不行吗。”她停顿良久。
“行，你高兴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