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岑昭宇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小孩儿。
学校举办亲子活动,班里只有她的爸妈会次次请假一同参与。
其他小朋友们艳羡不已,二年级的亲子运动会上,岑昭宇取胜后的得意模样还惹得年幼的莫维春在输给她后大哭着要爸爸打电话叫妈妈来一起打败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岑昭宇心中的父亲潇洒风趣,温文尔雅,体贴妻子,爱护女儿——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而不是像现在的这个模样——
小心翼翼的脸上一有表情便会牵拉出眼角深深的纹路,染得不太自然的黑发下隐隐露出灰银的发根,夹克外套上有几道明显的褶子。
“昭昭……”
几年未见,对面的人眼眶湿润,面部皮肤有些浮肿,开口声音便已哽咽。
一刹那的鼻酸在理智回笼后荡然无存。
岑昭宇面无表情地打断:“有事说事,卡呢?”
岑建在微愣后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卡推至她面前。
“这是小涂三年前给我的二十万,给昭宁治病……”
“昭宁……”
岑昭宇垂眼盯着卡面,慢慢地跟着念诵出这个名字。
岑建顿了顿,像被蛰了一口般猛地缩回了压在卡上的右手。
瞥了眼岑昭宇的脸色,他刻意避开了这个名字,快速又简练地接着说道:“当年卡里的二十万,治疗用了十七万,余下的没有用完人就……”
他拿了张纸巾碰了碰眼角:“爸爸当年是做错了事,对不起你和妈妈。但是昭昭,我对你这个女儿的疼爱却是真情实意的啊。”
“这几年我存了些钱,打回到这张卡上,”他面上扯出不自在的笑容,“其实小涂不说爸爸也知道,这也是你对妹妹的心意……”
“我的心意?”
岑昭宇强压着怒火,冷声道:“我直到二十一岁才知道你还有个十七岁的女儿,你演了十八年的好丈夫、好父亲,把我和我妈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袖手旁观才是我最善良的心意。”
她毫不留情的话语刺入岑建心中:“你只有一个女儿,她的病已经被你拖死了。如果不是你要将她藏着掖着,不肯掏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她说不定就活下来了呢?”
岑建满脸通红,或羞愧或痛恨,艰难道:“昭宇,昭宁没了,爸爸现在只有你了啊……”
“我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她将话说得又快又急,“从那个女人带着你女儿找上家门要钱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岑昭宇一把将卡攥进手中,起身迈出两步又顿足,目视前方漠然道:
“当然,法律上我有赡养你的义务。放心,你以后住养老院的钱,我给付;你未来躺在病床上的治疗,我可不会狠心断掉。”
尖刺冰冷的话语落下,她不愿再同这个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男人多说半个字。
岑昭宇没有任何犹豫地推开包厢门,与蒸汽腾腾、鱼贯而入的热菜擦肩。
墨黑的夜空大雨瓢泼,雨刮器忙碌地擦着挡风玻璃。
餐厅到车位不过十几步,却几乎淋湿她全身。
窗外电闪雷鸣,岑昭宇顾不得弄干水渍,甚至忘了打开暖气,抓起手机就拨号出去。
直到今晚和岑建的见面,岑昭宇才知道这几年里涂然煦竟然还插手过这件事。
她不想知道这二十万的经过由来,被隐瞒欺骗的愤怒时隔多年再一次相似地扰乱她的情绪。
机械的女声礼貌地反复提醒着通话无人接听。
岑昭宇泄火般使劲拍了把面前的方向盘,无意砸到的喇叭狠鸣一声,惊得正路过前车灯的行人侧目。
突然的巨响和火辣辣的手心让她冷静了些。
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变得平稳,岑昭宇无意识地死死盯着车灯黄白色光照射下的细密雨线,与悲伤无关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划过脸颊,在下巴汇聚将落之际又被一把抹掉。
岑昭宇挂断通话后马上又拨去了另一个号码,甫一接通便开口道:“刘特助,我是岑昭宇。我有个东西急需立刻交给涂总。”
不知是太冷的空气让嗓子发紧还是愤怒的情绪使然,开口的声音抖得几乎有些难以成调,齿间竟轻轻发颤。
刘特助有些讶异,尤其是得知听筒对面的人定要在今晚将其送到涂总手中。
见岑昭宇不肯由他经手,坚持亲自递交,他起初觉得为难,转念想起公司近日甚嚣尘上的传言,又念及二人间自己已知的关系……
人精般的刘特助自觉参透了所有,眸光一亮,先一步向老板发了信息去,再作为难状松口给了地址。
岑昭宇不知他九转回肠的心思,一边抽空旋开了暖气,一边清了清嗓子记着地址:“泊阅酒店二十一层零五号……好的,我记住了。”
汇入车流,短短几分钟时间,雨势又大了不少,本就不快的车速因受阻的视线愈来愈慢。
“前方出现事故,车流缓慢,请注意避让。”
导航温柔的女声刚落,车流便彻底停滞下来。
岑昭宇盯着前车的尾灯出神,一刻钟前激烈的情绪在此刻彻底放空。
雨刮器飞速工作,雨点一刻不停地重重敲打着挡风玻璃。
路况视线在清晰与受阻间有节奏地变化,远远可见的红绿灯在纹丝不动的拥堵下无力地指挥着。
岑昭宇想起来那天的母亲。
大四的那个暑假,结束最后一门考试的岑昭宇就和涂然煦一起去了江州。
然而两人同去,她一人先回。
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给她开门的母亲脸上却是更灰败的神色。
屋里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尖利喊声,隐隐夹杂着的怒吼竟然来自于一向脾气温和的父亲。
几句声嘶力竭的争吵令岑昭宇如遭雷击。
什么生儿育女?什么养育之恩?
她怎么听不懂。
岑昭宇不可置信地看向屋内,拨开母亲阻她进门的手,绕过玄关,大步向客厅走去。
女人伏倒在地上,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脸,一旁倾斜的轮椅上躺了个脸色苍白的女孩,模样看着小她几岁,正紧咬着唇闭着眼流泪。
岑建狰狞的面容在看到她后僵在脸上,室内死寂,只听得地上女人的抽泣声。
“你们在做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父亲,不愿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地上的女人在听见她的声音后身体一抖,猛地扬起头来。
这女人岑昭宇竟然认得。
她是岑建以前的下属,肖慧敏。
岑昭宇幼时到岑建公司时,这个身着干练工装的阿姨会态度热情地牵住她的手,从抽屉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送给她。
“肖阿姨?”
岑昭宇在极度震惊下脱口喊出。
肖慧敏此刻发根两鬓具白,面容憔悴,眼泪如断线般簌簌地落,与她从前记忆中精致和善的模样大相径庭。
听到她的称呼,肖慧敏绝望的双眼忽又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她顾不上形象,几乎狼狈地扑到岑昭宇身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昭宇!昭宇!救救你妹妹吧!求你救救她吧!”
岑昭宇心里最后的那丝侥幸被狠狠碾灭。
不等她反应,便被一只手大力地拽到身后。
“肖慧敏,该谈的我们都已经谈清楚了,大人的事,别牵扯到孩子身上!”
她鲜少见到母亲疾言厉色的模样。
岑建终于嗫嚅着吱声:“砚……砚文……”
岑昭宇看不见母亲的模样,只听得她冷静的声音。
“岑建,我作为你法律上的妻子,你该尊重我,早早地和我好聚好散,而不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欺瞒我、耗着我。如果你还良心未泯,就尽快掏钱带你女儿去医院治病。”
“砚文,我……”
“离婚官司我会找律师来打,属于我和我女儿的财产,我一分都不会让。今晚九点之前,搬走你的所有东西。”
岑昭宇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母亲离开那里的。
柔软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珠,她回神看到母亲关切的神色。
岑砚文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语气轻松地问道:“不是说还要在江州玩几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这么突然地回来,妈妈带你去逛逛街买东西。”
岑昭宇假装没看见母亲眼下残留的泪痕,别开眼摇摇头,心里的痛苦委屈在母亲此时的温声询问中喷涌而出,她扭过头紧紧咬牙,不肯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
夜晚,母女二人久违地背靠背睡在同一张床上。
岑昭宇艰难地消化着睡前从母亲口中所得知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岑建和肖慧敏的关系始于十八年前一个出差的夜晚。
一场应酬结束,在深夜的酒店房间,说不出究竟是谁主动。
岑建事后想要给钱封口,被肖慧敏用升职加薪讨价还价。纠缠之时,肖慧敏发现自己怀孕,她自然不肯失去孩子这个天然的筹码,于是要求生下孩子,涨薪之余另要岑建每月给一万元作抚养费直至孩子满十八岁。
岑建起初不愿,被肖慧敏以上报高层作其污点为要挟,眼看就要晋升成公司副总的他暗恨肖慧敏得寸进尺,最终只得妥协,答应在事业上帮她一把,每月按时支付抚养费。
岑建以为自己只需要每月按时给一笔钱即可,肖慧敏原也如是。
但当医生真正把冒着热气的、小小的女儿抱到她跟前时,在肖慧敏用脸轻轻地感受到女儿温度的那一刻起,她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错误的一个选择。
也许是母女间拥有天然紧密的联系,十七岁便离家独自打拼的肖慧敏这一天终于在承川有了自己的牵挂。
她全身心地投入母亲的角色,在事业上亦毫不松懈,在岑建的帮助下顺利地步步晋升。
肖慧敏告诉女儿她没有也不需要父亲,却也默许有时在公司碰见昭宁的岑建给女儿零花钱。
或许岑建敏锐地发现了肖慧敏生育前后对女儿巨大的态度转变。在昭宁七岁时,他伙同肖慧敏在公司的竞争对手暗中设计让她不得不辞职走人,又以替昭宁找好隔壁市师资最好的学校的入学资格为由,劝她带孩子离开承川。
丢掉了工作的肖慧敏大恨,但彼时她正为女儿读书的事宜操心不已,于是在岑建软硬皆施的手段下,她带着昭宁离开了这个她待了十五年的地方。
而和女儿在一起的肖慧敏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十五年。
就在肖昭宁十五岁那年,母女俩平静的生活被医生出具的那纸报告书打破。
短短几月便近乎花光肖慧敏所有的积蓄。
她安慰满脸担忧的女儿这只是个很好治的常见病,私下却愁眉不展,到处想办法筹钱,直到借无可借。
看着受病痛折磨的女儿,肖慧敏无可奈何地开口向孩子父亲求助。
岑建满嘴答应帮忙想办法,可她打去的电话却被反复挂断,信息也被拉黑,每每在肖慧敏要崩溃的时候,他又总会汇过来一些钱。
如是反复,她就像阿凡提的那只驴,追着面前的胡萝卜停不住步伐。
肖慧敏便抱有着那一点点期待不断按岑建所希望的那样被迫拖着。
可昭宁拖不起了。
看着在病床上的女儿在不时间断的保守治疗下一天比一天虚弱萎靡,肖慧敏决定带女儿回到承川求医。
岑昭宇盯着床沿,睡意全无,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只固执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顾传来的阵阵涩痛。
原以为早已入睡的母亲背部突然开始轻轻颤抖,接着传来用被子捂住的压抑哭声。
眼泪又自己淌出来,岑昭宇回身紧紧地拥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