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枯竹稀疏的枝桠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摩擦声。冰冷的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和萧战压抑的咳嗽声,像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了吴婉清的脖颈。
她僵在原地,手中那块沾染了灰尘、画着军械库现场草图的白色棉布,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萧战那双穿透枯竹、平静锐利的眼睛在无限放大。
完了!
她暴露了!
一个深闺弱女,鬼鬼祟祟出现在王府重地军械库旁,还拿着这种明显“犯禁”的现场绘图!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起疑!更何况是心思深沉如萧战!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会立刻叫来护卫将她拿下,当作图谋不轨的内鬼处置?还是会将她交到那刻薄的张嬷嬷甚至震怒的镇北王面前?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方才发现线索的兴奋!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咳咳……咳咳咳……” 萧战的咳嗽声愈发剧烈,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暗红的血渍更加刺目。林墨焦急地拍抚着他的背,忧心如焚:“世子!您不能再吹风了!我们回去!”
这剧烈的咳嗽似乎暂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吴婉清猛地回过神!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不能坐以待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将手中的棉布草图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同时身体向墙角的阴影里缩去,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然而,萧战的动作更快!
就在她揉搓草图、试图藏匿的瞬间,萧战那只没有捂嘴的手,苍白修长的手指猛地从厚重的狐裘下探出,极其精准地指向了她藏匿在袖中的那只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与病体截然不符的凌厉!
“拿来。” 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冷的铁石,砸在吴婉清的心上。
林墨的动作更快!他如同鬼魅般,几步便跨过了枯竹的间隙,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在吴婉清面前,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无声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目光沉静却锐利,牢牢锁定了她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右手。
反抗?徒劳!
吴婉清的心沉到了谷底。在这等级森严的王府,面对世子的命令和明显身手不凡的侍从,她这具虚弱的身体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精心发现的线索,难道就要这样落入他人之手?甚至可能成为构陷自己的证据?
僵持只持续了一瞬。
林墨的手坚定地停在她面前,没有进一步逼迫,但那无声的压力却比任何威胁都更沉重。
吴婉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灰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紧握的右手从袖中抽出,摊开。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那块皱成一团的白色棉布,如同一个屈辱的象征,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林墨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棉布,转身快步回到轮椅旁,恭敬地将其递到萧战面前。
萧战终于止住了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喘息着,用一方新的、依旧雪白的丝帕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布满冷汗,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然而,当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那团皱巴巴的棉布上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骤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寒星乍现般的锐利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吴婉清捕捉到了!那绝不是病弱昏聩之人该有的眼神!
萧战伸出苍白微颤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将那块棉布一点点展开。皱褶被抚平,露出上面用炭枝画出的简陋却异常清晰的线条——库房的轮廓,通风小窗的位置,铁条的走向,以及……窗沿上那几道被特意标注出的、细微的划痕痕迹!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草图上一寸寸扫过。当他看到吴婉清在划痕末端特意标注的那个代表“香料粉末”位置的小点时,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紧接着,他的目光凝固在草图的一角。
那里,吴婉清为了精确记录划痕的深浅和走向,模仿现代刑侦的标注习惯,用炭枝画了几个极其微小、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特殊符号——那是她下意识标注的“指纹标记”位置!几个简单却规整的几何图形组合,代表着划痕边缘可能存在的、不易察觉的细微擦蹭点(在吴婉清的意识里,这是寻找潜在指纹痕迹的关键区域)。
萧战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事物的探究和困惑。他的目光在那个奇特的“指纹标记”符号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精光!仿佛一个棋手,在死局中突然看到了一线匪夷所思、却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生路!
他没有询问这符号的含义。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让吴婉清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标记!他会怎么想?
然而,萧战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出乎了吴婉清的预料!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皱褶的草图边缘,再次投向墙角阴影里、如同受惊小兽般僵立的吴婉清。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锐利,反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
“西库房……上月失窃的箭矢……”萧战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病气,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陈述一个事实。“门窗完好……守卫形同虚设……内鬼所为……”
他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
吴婉清震惊地看着他,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他知道?他竟然都知道?!
萧战的目光再次落回草图上,指尖轻轻点在那个代表“香料粉末”位置的小点上。他抬起眼,看向吴婉清,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惊疑。
“你发现的……是迷迭香的粉末?”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吴婉清瞳孔骤然收缩!他连香料的名字都知道?!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萧战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微不可察、却又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不再看她,而是微微侧过头,对侍立在旁的林墨低声吩咐,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
“林墨,取我的‘百草录’来。”
林墨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别院暖阁方向。
暖阁里只剩下两人。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院子里打着旋儿。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萧战靠在轮椅上,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又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吴婉清僵立在墙角阴影里,手心全是冷汗,心如同被悬在万丈悬崖之上,完全猜不透这位深不可测的病弱世子下一步会做什么。
片刻后,林墨返回,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厚厚线装书册,恭敬地递给萧战。
萧战费力地抬起手,接过那本《百草录》。他修长却苍白的手指有些微颤,艰难地翻开沉重的书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翻得很慢,似乎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他示意林墨将书页凑近吴婉清。
吴婉清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两步,目光落在那泛黄的书页上。
书页上画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插图,叶片细长如针,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旁边是工整的蝇头小楷注解:
“迷迭香,南疆异种,性辛温,味清香微辛。可提神醒脑,驱虫辟秽。其香浓烈独特,经久不散。前朝贞观年间,南楚进贡此物,因其香殊异,多为宫闱贵妇熏衣、制香丸所用……”
迷迭香!南方贡品!宫闱贵妇熏衣所用!
吴婉清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完全印证了她从苏若雪身上嗅到的香料来源!苏若雪的父亲是朝官,其母亦有诰命在身,完全有机会接触到宫中的贡品香料!
“上月……”萧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吴婉清耳中,“太后千秋……恩赏命妇……苏家小姐……得赐……迷迭香……三盒……”
轰!
萧战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如同惊雷在吴婉清脑海中炸响!
上月太后寿辰,赏赐命妇!苏若雪得了三盒迷迭香!
时间吻合!来源清晰!物证确凿!
这已经不是线索了!这是指向苏若雪及其背后势力的铁证链条!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吴婉清猛地抬起头,震惊、不解、难以置信地看向轮椅上那个闭着眼、仿佛随时会睡去的病弱青年。
萧战依旧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本厚重的《百草录》合上,轻轻放在膝上。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挥了挥手,动作虚弱无力。
“推我……回去……”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墨立刻上前,推动轮椅。木轮碾过地面零落的枯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缓缓驶离这片荒僻的角落,朝着别院暖阁的方向而去。
轮椅碾过枯叶的沙沙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扑打在吴婉清冰冷的脸颊上。她依旧僵立在库房冰冷的墙角阴影里,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被林墨“还”回来的、皱巴巴的棉布草图。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萧战最后那几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迷迭香……南方贡品……太后恩赏……苏若雪得了三盒……
时间、地点、人物、物证……严丝合缝!这绝非临时编造的谎言!他是有备而来?还是……早已洞悉一切?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寒意和困惑。
他为什么要帮她?
为什么要在撞破她“图谋不轨”的现场后,非但没有发难,反而主动提供了如此关键的、足以将苏若雪钉死的线索?
示好?拉拢?还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吴婉清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萧战那张苍白虚弱、咳血不止的脸庞,和他眼中偶尔闪现的、洞悉一切的冰冷锐芒,交织成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谜团。他就像这盘王府棋局中最神秘莫测的棋子,看似病弱无力,随时可能出局,却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落下一子,搅动全局!
他究竟想做什么?
吴婉清低头,看向手心中那块皱巴巴的棉布。草图上的线条依旧清晰,那个代表“指纹标记”的自创符号也依然醒目。萧战最后落在那个符号上的、那探究而精光一闪的眼神,再次浮现眼前。
他注意到了!他绝对注意到了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但他什么都没问……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令人不安!
她用力攥紧了棉布,冰冷的布料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集中。
无论萧战的目的为何,他提供的这条线索,价值千金!苏若雪勾结外敌、盗窃军械的铁证,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中!三日后就是交易之期,她必须利用好这条线索!
不能再犹豫了!
吴婉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迅速将棉布草图仔细叠好,藏入贴身的衣物最深处。然后,她裹紧了身上深灰色的斗篷,将兜帽压得更低,警惕地环顾四周。
确认无人注意后,她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脚步轻而快地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库房区域。
然而,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的瞬间。
远处那丛枯竹的阴影里,一直未曾真正离去的木制轮椅,悄然滑出。
萧战依旧半倚在轮椅上,厚重的狐裘裹着他清瘦的身躯,脸色苍白如雪。方才的剧烈咳嗽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他闭着眼,仿佛沉睡。只有那微微颤动、沾着暗红血渍的长睫,泄露着他并未真正昏睡。
推着轮椅的林墨,目光沉静地望向吴婉清消失的方向,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解:“世子,您为何……” 后面的话他没有问出,但意思不言而喻。为何要帮这个身份可疑、行为诡秘的未婚妻?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线索轻易告知?
萧战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那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厚重的狐裘下缓缓伸出,指尖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描绘着一个简单却奇特的几何符号。
正是吴婉清草图上那个,代表“指纹标记”的、自创的符号。
他的指尖划过冰冷的木质,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破解某种深奥的密码。嘴角,那抹极其细微、意味深长的弧度,再次悄然浮现。
“兵者……诡道……” 他唇齿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如同寒夜中的一缕叹息,瞬间消散在呜咽的风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