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沉沉地压在镇北王府的屋脊之上。风雪虽歇,刺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从每一道砖缝、每一片瓦隙中钻入,浸透了这座曾经煊赫、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府邸。
正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汤药的苦涩,如同无形的枷锁,勒紧了每一个人的咽喉。金砖地面上,那滩暗红粘稠、尚未完全凝结的血迹,如同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无声地控诉着昨夜接踵而至的羞辱与重击。
老王爷萧远山被林墨和老管家合力抬回了内室。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太医施针用药后,勉强吊住了一口气,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曾经叱咤北疆的雄狮,心脉已遭重创,油尽灯枯只在旦夕之间。王府的天,塌了一半。
宣旨太监和周桐等人在完成了那场带着施舍与威胁的“宣谕”后,早已拂袖而去,只留下那卷冰冷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明黄圣旨,被老管家用颤抖的双手捧在红木托盘里,像供奉着一尊随时会爆裂的凶器。
王府上下,一片死寂。下人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昨日的寿宴风波还未消化,今日的圣旨退婚与王爷吐血昏厥,如同两记重锤,彻底砸碎了王府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和人心。空气中弥漫着大厦将倾的绝望气息。
吴婉清独自一人,回到了她那间依旧弥漫着苦涩药味的房间。翠儿被她打发去照看王爷那边了,此刻,她需要绝对的安静。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压抑的死寂。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绷紧了一整天的弦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屈辱。
愤怒。
无力。
还有……一丝冰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孤独。
周桐那冰冷而施舍的话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反复在耳边回响:“……由世子主动上书,保全的是王府和吴小姐最后的体面……否则……落得个‘妖女惑人’、‘德行有亏’、‘不堪为世子妃’的名声,被扫地出门……”
“扫地出门”!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穿越而来,卷入漩涡,挣扎求生,揭露阴谋,最终换来的,是被当作一块肮脏的抹布,为了所谓“体面”,被所谓的“未婚夫”亲手丢弃?
原主吴琬卿残存的、对这门婚事的抗拒和对萧战病弱的恐惧,早已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烟消云散。此刻占据她心神的,是现代灵魂吴婉清那深入骨髓的、对不公命运和强权压迫的本能憎恶与不屈!她不怕退婚!她甚至从未真正将自己视为萧战的未婚妻!但她无法接受,自己像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像一个为了保全“体面”而被牺牲的祭品!无法接受,苏家颠倒黑白的污蔑,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施压,最终要由她这个受害者来承担全部的代价和羞辱!
脖颈间的血玉符咒一片沉寂,温润微凉,昨夜那灼热的共鸣感仿佛只是遥远的幻觉。这枚将她卷入乱世、赋予她“天眼”异能的诡异玉佩,此刻也像陷入了沉睡,无法给予她任何指引或力量。
难道……真的只能认命?等着萧战送来那封“顾全大局”的退婚书?然后如同丧家之犬般,被“体面”地扫地出门?
不!
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倔强和不甘,如同冰冷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猛地蹿升!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她来自一个崇尚独立与抗争的时代!即便身陷囹圄,即便力量微薄,她也绝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就算要离开,也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离开!而不是背负着“妖女”、“德行有亏”的污名,像垃圾一样被清理!
她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额角还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房间里的沉闷药味。外面,天色依旧漆黑如墨,只有零星的几点残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就在她凝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破局之时——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破败的风箱,毫无征兆地从她院落紧闭的门外传来!那咳嗽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戛然而止,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穿透寂静的力量,清晰地钻入吴婉清的耳膜!
吴婉清全身瞬间绷紧!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萧战!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怎么会来这里?在这个时辰?在他父亲刚刚吐血昏厥、朝廷逼迫退婚的当口?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风雪残余的寒气扑面而来!
只见清冷的、稀薄的晨光(或者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下,两个侍从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清瘦得几乎脱形、裹在厚重得几乎将他淹没的银灰色狐裘里的身影。
正是萧战!
他几乎是被侍从半架着拖过来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唇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暗红血渍。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地痉挛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微微佝偻着腰,全靠侍从的支撑才勉强站立。那件厚重的狐裘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更衬得他形销骨立,脆弱得如同一株随时会被寒风折断的枯草。
然而,与这病弱到极致的躯体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深陷在苍白脸颊上的眼眸,此刻正透过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静静地、直直地看向门内的吴婉清。没有愤怒,没有审视,没有悲悯,也没有所谓的“顾全大局”的复杂算计。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古井,虽蒙着一层浓重的病气水雾,却异常平静、清澈,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冰冷的清醒。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走到这里,此刻连开口说话都异常艰难。他微微抬起那只从厚重狐裘下探出的、苍白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对着搀扶他的侍从,极其虚弱地、却不容置疑地挥了挥。
两个侍从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进房内,安置在离门不远的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然后,他们恭敬地垂首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整个过程迅速而无声,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萧战身上带来的、清冽而苦涩的气息。烛台上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吴婉清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圈椅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晨光里的病弱青年。她心中充满了警惕、不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来做什么?是终于下定决心,要亲自来通知她退婚的决定?还是……另有所图?
萧战靠在圈椅里,闭着眼,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乎缓过一丝力气,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再次落在吴婉清身上。
他没有看她的脸,目光却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落在了她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右手上——那手背上,还残留着昨夜在库房外,被自己指甲掐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痕。
他的眼神在那血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从厚重的狐裘下探出。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加艰难。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托着千钧重物。
他的手伸向自己腰间悬挂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深色锦囊。指尖摸索着,解开了锦囊口的系绳。
然后,在吴婉清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从锦囊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预想中的、写着退婚言辞的信函。
而是一枚……兵符!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由一种深沉的、泛着幽幽冷光的玄铁铸造而成。造型古朴而厚重,呈一只昂首咆哮的猛虎形态,虎身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虎符的脊背处,清晰地镶嵌着七颗以特殊手法排列、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星芒的宝石——赫然是北斗七星的图案!
镇北王府,执掌北疆兵权的信物——北斗虎符!(虽非调动大军的主符,但亦是世子身份、可号令部分王府亲卫的象征!)
萧战苍白的手指,托着那枚冰冷沉重、象征着杀伐与权力的玄铁虎符。他抬眸,目光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看向吴婉清。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决定。
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托着虎符的手,伸向吴婉清。
“拿着。”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呼吸声掩盖。但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吴婉清的耳中。
吴婉清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被递到眼前的冰冷虎符!也看着萧战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他……不是来退婚的?
他给她虎符?!这代表着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吴婉清一时间忘记了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
萧战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迟疑。他那只托着虎符的手,依旧稳稳地伸着,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嘶哑,甚至因为刚才的举动而带上了更重的喘息。但这一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吴婉清的心上:
“我萧战的妻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继续道:
“……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不必向苏家的污蔑低头!
不必向朝廷的施压低头!
不必向这该死的命运低头!
轰——!!!
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如同九霄神雷,在吴婉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屈辱、愤怒、迷茫和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猛地从心口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怔怔地看着圈椅上那个咳血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的病弱青年。
看着他苍白脸上那近乎透明的脆弱。
看着他眼中那洞悉一切、却又平静得可怕的清醒。
看着他那只稳稳托着冰冷沉重虎符、骨节分明却毫无血色的手。
第一次,她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正视了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
第一次,她穿透了那病弱躯壳的层层迷雾,看到了那副看似随时会破碎的骨头里,所蕴含着的……何等骄傲!何等坚韧!何等……令人心折的风骨!
他看穿了一切。看穿了苏家的污蔑,看穿了朝廷的逼迫,看穿了王府的困境,甚至……可能看穿了她这个“吴琬卿”灵魂深处的某些异样。他没有选择那看似最“明智”、最“顾全大局”的退让,而是选择了最艰难、最刚烈、也最不容于世的一条路——将代表着力量与责任的虎符,交到了她的手中!用他所能给予的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选择!
他不是在施舍怜悯。
他是在宣告立场!
他是在用这枚虎符,用这八个字,为她在这冰冷的王府、在这险恶的世道中,划下了一道不容侵犯的底线!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吴婉清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陌生的热流夺眶而出。她不是原主吴琬卿,她来自现代,她独立坚强,她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但此刻,在这举目皆敌、风雨飘摇的绝境之中,这来自一个同样身处绝境、病骨支离之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和伪装,直抵灵魂最深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与沉重。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玄铁虎符。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沉甸甸的,如同托着一块寒冰。但那冰冷的触感之下,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滚烫的力量,顺着指尖的皮肤,汹涌地涌入她的血脉之中!
萧战感觉到虎符被接住,那只一直稳稳伸着的手,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颤抖了一下,无力地垂落回狐裘之中。他靠在圈椅里,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更加灰败,仿佛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和递出虎符的动作,已经抽空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喘息着,如同风中残烛。
吴婉清紧紧攥着手中冰冷的虎符,那北斗七星宝石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她看着眼前这个咳血不止、气息奄奄的病弱青年,看着他为了说出那八个字而几乎耗尽心力的模样,心头那阵剧烈的震颤,久久未能平息。
虎符冰冷,人心滚烫。
风雪虽寒,此心已定。
她攥紧了虎符,如同攥紧了破开这无边黑暗的第一缕微光。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萧战,望向窗外。
那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无声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