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生我的气”钟诺玲嫌弃药味太苦,便一口咕噜咕噜喝完把碗扔到一旁,一边问浮千楼,“不怕我欺君罔上吗?”
“没生气。”浮千楼在她身旁落座,瞧见她因扯头发而微微皱眉,便抬手轻柔地帮她将束发用的玉环取下。
作为征战沙场的将领,平日握枪舞剑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隐隐有些发颤。
钟诺玲散开那一头如墨的长发,随后让浮千楼拿起一根丝带随意束起,瞬间觉得浑身轻松不少。
她大大咧咧地将没受伤的胳膊搭在浮千楼的肩膀上,这姿态,活脱脱一副称兄道弟的热络模样。
然后她问:“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知怎的,我骤然间觉得上苍对我颇为宽厚。”浮千楼眉眼含笑,目光温柔地看向她。
钟诺玲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抹讶色,轻挑柳眉道:“哟,浮公子,上苍对你的垂青,难不成你到今儿才惊觉?你可是那令人歆慕不已的世间宠儿,出身高贵,风度翩翩,才情更是出众,哪一样不叫人赞叹。这得天独厚的福气,旁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听闻这般赞誉,浮千楼笑意更浓,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柔而明亮,他轻声慢语道:“是啊,细想来,我的确是承蒙上天厚爱,诸多顺遂。”
“三年前……是你救了我?”浮千楼看她,“我找了你很久。”
“怎么?”钟诺玲挑了挑眉看他:“要以身相许?”
“大恩不言谢……”浮千楼难得嘴角一抽,一张俊脸如初升的太阳,慢慢涨红。“都督以后有任何差遣,必当万死不辞!”
他说着,腰背下意识挺直,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星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钟诺玲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伸手又戳了戳他胳膊:“瞧你这正经劲儿,我不过随口逗逗你。那会我还是个小兵,救你也是恰逢其会。”
浮千楼却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与你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指尖微蜷,继续道:“晕过去那一刻,我便想着,这辈子总得再见你一面,好好说声谢。”
与我却是黑夜里撇见的那抹微光,刻骨铭心。这句话浮千楼却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更别提这个人带着一身未解的谜团,像雾里的影子般看不真切。
那些年在刀光剑影里滚过,人心的凉薄与算计见得太多,早已把“信任”二字磨成了心口的痂,碰一下都觉得疼。
可偏偏是她,在他最狼狈不堪、众叛亲离的时候,驱马前来,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没有半分算计。
浮千楼瞧见钟诺玲被风吹乱鬓发,下意识抬手拢发时指尖微颤的模样,心脏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连呼吸都乱了半拍。
他活了这二十多年,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那副自视甚高的铁石心肠,原也并非坚不可摧。
所谓的规矩、所谓的冷漠,不过是没等到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卸下铠甲的人。
一旦遇上了,再硬的棱角也会悄悄磨平,再冷的目光也会漾起暖意,那点自以为是的坚持,顷刻间皆化作了绕指柔。
我本以为我不喜欢,但我发现,只要是你,无论男女,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浮千楼心里默默的说着。
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蹙眉的模样、她朗声笑的模样、甚至她生气时涨红了脸的模样,都像刻进了眼里,他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她挥剑时的利落他喜欢,她捧着书卷时的安静他喜欢,就连她偶尔大大咧咧打翻茶盏,慌慌张张去擦的样子,他都觉得心头软乎乎的,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你倒是记得清楚。”钟诺玲调侃道:“再说了,当年救你那回,我还借着这份军功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呢。若没这档子事,指不定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有如今的光景。”
说罢,还冲浮千楼眨了眨眼,“你看,咱们这也算是互相成就”。
钟诺玲喝完药后困意上头,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点湿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床榻挪去,手往柔软的锦被上一搭,便顺势蜷了进去。
“这床……倒真是舒服。”她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已带着浓浓的困意,眼皮像坠了铅似的,没几下便阖上了。
发丝散落在枕间,呼吸渐渐变得匀长,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沉沉睡去,连眉头都舒展得平平整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在这一方暖榻上寻得了安稳。
“好好睡一觉。”
浮千楼拎过一旁的薄被,双手撑开,从她肩头缓缓盖下,一点一点将被角掖好,连颈边的缝隙都细心抿了抿,生怕漏进一丝风。
最后他退开半步,看着她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
厅内,茶香袅袅,布置素净雅致。
一架雕花木屏风立在软榻侧,两道锦帘垂垂落下,遮挡了外界投来的目光,仅能模糊瞧见软榻上斜倚着一道身影。
姜明宪正执起脉枕,为浮千楼复诊。他指尖搭上他腕间的那一刻,原本预备好的问询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脉象平稳有力,如春日融冰后的溪流,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先前那缠绕不去的毒素气息,竟已荡然无存。
姜明宪眉头微蹙,又凝神细探片刻,指尖下的搏动始终沉稳如常,再无半分阴寒郁结之象。他抬眼看向浮千楼,见对方正垂眸看着自己搁在腕上的手,神色平静无波,倒像是早已知晓。
“你的毒素……”姜明宪收回手,语气里带着难掩的诧异,“竟已尽数散去?这怎么可能?前些日脉象尚且还有残留,便是用了猛药,也断无如此迅捷的道理。”
浮千楼抬眸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有深意:“师叔,或许,是有些东西,比药石更能解这症结吧。”
姜明宪沉吟片刻,又细细检查了他的眼睑、舌苔,依旧找不出半分毒素残留的痕迹。
他放下心来的同时,心头的疑云却更重了——这等解毒速度,简直不合常理,倒像是……那毒素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当然不合常理。
师傅留下的药方,本只能清除大半毒素,余下的那些余毒,虽不足以致命,却也日日缠磨着他,让他不得安生。正因如此,师傅临走前才特意请了师叔出山,为他慢慢调养。
他记得分明,那日毒发时浑身剧痛难忍,是钟诺玲当机立断,给他吞下了一粒丹药。自那日后,体内那股阴鸷的滞涩感竟一日轻过一日,余毒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浮千楼望着窗外飘落的几片枯叶,心头忽然浮起一个荒诞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莫非,钟诺玲竟是下凡的仙子?不然,怎会有这般奇效?
“多谢师叔,让您费心。”
姜明宪抄起药箱在他肩上轻敲一记:“你小子运气还真不错,那小姑娘是你心上人?”
浮千楼被问得一怔,耳尖竟悄悄泛起热意,嘴上却含糊道:“师叔您别瞎猜......”
姜明宪哪会看不出来,哼笑一声往药箱里收拾东西:“我瞎猜?那姑娘受伤的时候,你那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当我老眼昏花呢?”
他顿了顿,想起这师侄这几年受的苦,语气软了些,“不过话说回来,能让你这闷葫芦动心思的,定不是寻常姑娘。若真是合心意,可得好好待人家,别学你师父当年,嘴笨得能噎死人。”
浮千楼垂眸摩挲着袖口,没应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姜明宪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替他松快——这些年积压在这孩子心头的阴霾,总算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驱散些了。
他背起药箱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扬声道:“回头我那院里还有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你去拿给姑娘补补身子!”
话音落时,里头传来浮千楼略显窘迫的“知道了”,
姜明宪捋着胡须笑出声,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待屋内的人都散尽了,脚步声渐远,周遭重归安静,裴风却在这时叩响了门。
浮千楼正对着窗发怔,听见声响,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人,倒是会挑时候。
他吩咐下人将裴风请了进来,目光却始终落在手中书卷上:“裴大人怎么来了,坐下吧。”
闻言,裴风也不见外,当即便坐下问道:“这室内光线这样暗,殿下还是暗疾缠磨,每夜不得安歇吗?”
浮千楼指尖捻着书页,半晌才抬眼,眸光在昏暗里辨不清情绪:“裴大人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
他合上书卷,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浅影,“在下姓楼名骞,至于暗疾缠磨这话,从何说起?”
前世他便知裴风这人最是心细如发,总能于细微处窥得真相。若非当年被自己牵连,凭他的本事,大理寺早就抢着要了。
这不,一进门就给自己下了个套……
裴风身子微微前倾,指尖叩了叩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笃定:“下官虽未见过殿下真容,但也曾遇到医官提着药箱给殿下诊治,这药香味于刚才出府老大夫身上的药香味是一模一样。”
浮千楼静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帐幔间荡开,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裴大人查得这样细,倒像是在替我诊脉。”
他重新翻开书卷,目光落回字间,指尖轻轻点过书页上的墨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单凭一缕药香便定罪,未免太过牵强了。世间气味相似者多如牛毛,这般论断,怕是难站住脚。”
裴风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划了个圈:“自然不是。如果加上这张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