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凛觉得一切都恍若一场自己在晌午时不小心睡着的一场梦，如此漫长且让人喘不过气来。
“嘿哈——”蜉蝣门弟子练剑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
莫渐正严肃且慈祥地注视着他们。
她忽想张口，身旁有人擦过，她直直望去，迟未晚身姿如霜地走过，身后还跟着个少年。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小师弟？”
推开垂下的树枝往前走，却发现方才还走在前头的两人早已不见，再回首广场已是空荡。
呼吸一滞，绝望的阴翳再次浮起。
她猛地睁开眼，想要冲破这场梦境。
看到的却是一片纯白的世界，无风，无声，无息。
与她梦中所见并无二致。
“我们成功了？”她惶恐地问道。
“是的。”天道平静地答复。
久久的沉默。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由僵硬到颤动，抽噎的声音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
“可是大家都不在了，就算真的成功了又有什么用？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还有我。”
叶凛猛然望向被自己紧攥在手中的天道，润泽的白玉似乎在散发着某种额外的光。
“如果能够把我数据库中的数据都提取出来，也许就能够重新建构这个世界，那些消逝的事物和人都可以回来。”它的语气平淡却不似最初的生硬。毕竟它是这个世界的见证者。
“那你会怎样？”她不安地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开始就是存档的系统，是为了记录一切而存在的，如果数据都消失了，那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吧。”
“不行！”叶凛果断拒绝道，“就算是你，也不能——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系统也有吗？”天道像个不解的孩童般问道，“我不是人，只是作为见证的物品而存在，如果他们都不在，我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你不是物品。”叶凛将头抵在它身上，“在我眼里你和我们是一样的，我已经见证了那么多人的离去，又怎能接受你的牺牲。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我来换大家回来呢？”
天道感知到她的难过，也能隐隐悟出其中的缘由，可它数据库中却有另一个信息牵扯着他，是不属于运算范围之内的念头。
自己真的是因为已经完成了所尽的义务而得出这个结果的吗？
它思索了很久，就像当初陆江之离开时的停顿，迟未晚询问时它的沉默，有的答案是数据没有办法得出的。
它盯着流泪的叶凛，蹦出的第一个信号是——如果我有手，我想为她拂去眼泪。
“我和你一样……”它突然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
“你怎么了？”
“我想，我和你一样想他们回来。”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它突然惊讶道：“‘我想’，为什么是‘我想’呢？”
如果它还是当初的投影，它此刻的表情一定混作了一团。
叶凛表情复杂：“天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心’了呢？”
天道沉默良久，没有任何一个数据可以告诉它答案，没有任何一个存档记录过这个结果，它的程序一片空白。
“所以，这不是运算的结果，而是因为我想？”它恍然大悟道。
就像它想念陆江之一样，此刻它也希望迟未晚他们能够回来。作为见证者的它早已对此世产生了系统之外的感情。
“我懂了。”天道接着说，“所以我更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叶凛摇头道：“让我来好吗？让我来！我不想再见到有人离开了……”
她已经见到太多人的死亡，自己却什么也没能做到，这种无能为力使她即使活着却也时时刻刻窒息。
天道轻轻道：“叶凛，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和我一样的，可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就像陆江之和迟未晚一样，他们也只是做了他们想做且他们必须做的事情。而且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如果没有你，我们也不可能更改这个世界的程序，不是吗？你不需要自责或者遗憾。”
“我和他们经历了很多，他们也教会了我很多，多到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系统了。我暂时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出现在我程序中那些复杂的词汇，可是我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们的痕迹，我会希望自己同他们一起销毁。”它用近似于孩子的纯真说着最冷酷的话语。
不断有光点从白玉总冒出，叶凛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看见一个薄薄的幻影出现在自己眼前，由线段组成的表情正在朝她眨眼。
“如果他们忘记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提醒他们。”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说天道在天上会一直陪着大家的。”
“无论如何，请不要忘记我，因为我知道遗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它逐渐上升，身影变得虚幻，纯白的世界开始闪烁。
叶凛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天道的声音又响起：“我会带走你的权限，从今往后请你做自己自由地活下去吧。”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啊……”
它的感叹声回荡着，越来越轻弱，越来越缥缈。
-
迟未晚眨眨眼，树影里投下的光斑照得她有些恍神。
视点逐渐聚拢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顶的小院子里，昔日颓唐的围篱早已被修紧端正，在金色的照耀下闪着木色的光泽。
一切仿佛都停留在参加会试前的模样，可迟未晚却觉得恍若隔世。
有人匆匆跑来喘着粗气，还未等迟未晚反应过来就扑了上去。
她的身子颤栗不止，仿佛要带着迟未晚一同摔倒似的，嘴角嗫嚅着，久久才钻出点声音。
“太好了……你们都回来了，太好了……”
她的思绪仍有些迟缓，“我们，成功了？”
叶凛趴在她怀里将天道最后的事告诉了她。
一时间，重逢的喜悦与感伤交杂。
而后两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分开。
“你见到他了吗？”
叶凛犯了踌躇，“我直奔你来的，一路上见到了师父、小邢……还，还没有见到他。”
迟未晚白了一瞬，身子微颤着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疾步离开。
她一边跑一边听着耳边的风声在呼啸，来自深渊的波涛开始翻腾——她的记忆在轰鸣。
这一次的记忆不再模糊，她清清楚楚地顺着记忆的脉络来到陆江之的院里。
院子里面静悄悄，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迟未晚低头，只看见自己来时单单一行的脚印，就好像那人一样，有去路，无归途。
她绝望地呆愣在原地。
所以，到最后也……
“吱呀——”房门突然被推开。
迟未晚猛然抬头，屏息悬心，瞪大着双眼，默默地凝视着从门中探出来的身子。
随后赶来的叶凛轻呼一声，站在原地，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
少年见来者怔愣了一瞬，仓皇地走出房门，他看看迟未晚又看看躲在远处的叶凛一片疑惑。尽管如此，那严肃而紧张的目光在与迟未晚交汇时仍变得分外可亲，充满了悲伤与怜悯。
“师姐，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啊？”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朗，迟未晚的眼泪却都要坠了下去。
迟未晚从他勉强而困窘的笑容中萃取出了一丝意味，他一定还以为自己仍处于那片噩梦之中。
“师姐你是怎么了吗？”他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失败了？”
他瞬时惊恐起来，以至于迫切地转身想要离开，却被迟未晚紧紧扣住手腕。
他急声道：“师姐，你先松开我，秘林一定出了事情，我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应该已经——”
话还没说完，少年便被拥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日升，鸟鸣，花落。
如风刮过，两影相拥，好似隔了千千岁月。
“师……姐？”
“嗯。”
“你……”
“结束了，都结束了，辛苦你了……”迟未晚的手慢慢抚着他的背。
少年的身子一顿，骨碌碌地睁大眼睛，像是难以置信。
同狂风过境后的枝头瞬时落静般，陆江之安静了下来。
他一定理解到了这久别的语气，那呼吸，那温度，是既定秩序之中绝不会有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或是一瞬，或是永恒。
直至少年将头垂在她肩上，轻轻地唤了声：“师姐。”
“陆江之，欢迎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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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小后续】
一个沉闷的声音忽而从二人之间响起：“哎呀，好黑呀！”
两人一惊：“天道？！”
“是我，看到你们都回来了，并且还记得我，真开心！这也是我费劲心力也要把所有数据都加上去的原因，要是你们都忘记我了，我的数据库里将会只剩下‘伤心’二字。”新生的天道多了几分稚童气。
“只是……”它的声音忽而弱了下去。
陆江之忙低下身子查看：“你没事吧？”
天道委屈道：“陆江之，你之前帮我补充的语料都没了，我得重新学起了。”
陆江之仰头与迟未晚相识一笑。
“好，我们重新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