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山回来的这段对话没有继续下去，无疾而终。闻真认为季如芊在敷衍他，季如芊则确认不宜“交浅言深”。

    彼此都忙，马上期末教学和行政任务都重，尤其陈斯远与许凡的婚礼定在年底，学校里很多老陈的活便托了闻真帮忙顶一下。

    许凡好几次跟季如芊聊天提起来，她跟老陈都在外地上的大学，婚宴来宾的接待、住宿一大堆事。多亏了闻真这么热心肠，之前不了解，人跟人之间果真需要久处。

    季如芊含笑赞同，她当然知道闻真人好，不然怎么会察觉到她的不快、带她散心。至于他对老陈也好，那季如芊更松下一口气，有个词叫“中央空调”，有些事算她多想。

    其实算陈斯远的运气好，碰上闻真突如其来的善心。他故意给自己多找点事做，占用全部的精力，避免无谓的杂思。

    闻真在一次与郁揽风的通话中，想起来这位杀伐果断的表哥之前的离谱提问，“理智与冲动之间选哪边？”

    刚刚有了亲身体验，闻真不禁对郁揽风的困扰多些理解。原来有些感情自然而然便滋生，不受控制。

    但闻真依然选择“理智”。如果想谈场随随便便的恋爱，在国外枯燥无聊的求学时光，圈子里多的是报团取暖的情侣。

    外人都以为他乖张、叛逆，其实闻真的观念被父母影响极深。闻隼初与谭奕几十年伉俪情深，闻真以为爱情本该这般纯粹简单。

    至于别人的女朋友，郁揽风那种在破碎家庭的窒息氛围中长大，不讲道德、只求结果的人才会染指。自己当然不会做如此没有道德的事。

    闻真甚至纠结过删除季如芊的联系方式，她没错，是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肖想。在北城时的那起“桃色新闻”让闻真厌恶，对混乱的男女关系避之不及，必须扼杀在萌芽初期。

    作为许凡婚礼的伴郎、伴娘，考虑到两人之后仍会见面，闻真还是保留了下来，暗自决定疏远季如芊。好在两人仅见过几面，生活几无交集。

    其实闻真多虑了，季如芊忙起来连影子都摸不着。直到两周后的午夜，闻真才在朋友圈刷到了她的一条状态。

    他当时正走在校园里，凌晨过后的教学楼基本都已熄灯，仅剩几栋楼的通宵自习室长明，像暗礁中孤零零伫立着的灯塔。闻真喜欢穿行于黑夜中，回味刚刚做过的实验或看的论文，整理思路、查找逻辑纰漏，会格外清晰。

    这段时间他格外用功，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居然在疑难药物制剂nx-3的研究上寻得了突破。刚刚与组内研究生开完会，虽然成果还没有上报院系，但已见雏形。

    学术上的成就让人平静，犹如归港的渔船收拢风帆，揉揉困倦的肩胛，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

    季如芊的照片发布于半个小时前，是一群孔雀鱼围着喂食器吞食着红色的饵料，黝黯背景里水草碧绿、底石崎岖。闻真的耳旁北风呼呼吹着，白杨在行道两侧摇曳，他觉得自己周遭与画幅内的色调很吻合。

    寻常的配图，关键是文字，她写道:“旅程漫长而艰辛，我终将抵达终点。”末尾加了个卖萌的笑脸表情。①

    闻真点进季如芊的主页，他没有记错，她确实半个月没发过状态。看来季如芊并不经常伤春悲秋，这条属于阶段性总结。

    他反应几秒，猜测不出具体事宜。仅有的几次相见，两人聊得很琐碎：街上的行人，某家老字号馆子，音乐品味，或者学生时代的趣事。

    年龄相仿、背景相似、甚至还都在国外学习过一段时间、读着相同专业，只要不讨厌彼此，实在有太多谈资。

    但没有与当下切肤相关的，就像悬浮于空中……

    其实闻真想多了，季如芊这条语焉不详，并非只他没看懂，她不需要任何人懂。

    今晚部门聚餐，季如芊请客吃饭。集团最新的人事调任里，公示了她的升职，即将升为生产副总兼任老厂区。负责与龙新药业对接、后续上市等事宜。

    这条状态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关于工作的豪言壮语。

    邱秋在下面跟着表决心:“我也要加倍努力，追随芊姐!”

    她是季如芊的助理，在尊重个人意愿的前提下，倾向于跟着转岗。

    季如芊征询邱秋去留时再三提醒:“老厂区条件可比不上新区总部的一分一毫，不要为了我硬撑。”

    这不是危言耸听:总部有足足两层堪比特色饭店的员工食堂、供应凉热各系菜式；还有设施齐全的健身房、羽毛球馆；直通市中心的环线班车……

    而老厂区的办公楼沿用旧305所的保留建筑，说得好听叫“古朴”，实则便是“陈旧”，各类后勤保障必不如总部。

    季如芊知道自己怀揣着私心去的，无所谓外在条件。邱秋作为打工人，上班环境算首要考虑的。

    谁知她不当回事，嬉皮笑脸:“我做熟不做生，心有芊芊姐!”

    “滚蛋，禁用谐音梗。”季如芊被逗得破了功，没辙!

    行，她不劝了。想想厂区没什么熟人，工厂管理层多为资历深厚老员工，估计铁板一片。季如芊需要带个“嫡系”，就算是陪她解闷也好。

    季如芊心情平复几天，不再像陪闻真上山那天一样怅惘。

    既然已经出发，那便将这条路走好，即便做独行侠，也要走得漂亮。

    邱秋其实很通透。虽然去厂区上班没待在总部舒坦，但她可不想如和尚撞钟般混沌度日。

    父母教导过她:跟着哪位领导，只要人家肯提携，就不要赡前顾后，踏踏实实学点东西。

    邱秋爸妈以前也是305所的工人，可惜当年改制时指标太少，下岗后辗转做过各类零工。可身上还保留着上世纪劳动人民身上那种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品德。

    邱秋不至于这么无私奉献。本来季如芊待她就宽厚，在集团内势头又猛，本次转岗还给邱秋申请大幅涨薪，实实在在的收益不打折扣。

    她也想多赚些钱改善家庭条件，父母多年卖力气留了一身病根。邱秋用插科打诨妆点生活，就像北方深冬萧条的枯枝，遇冷结出冰晶霜花，仍能光芒璀璨。

    时月来到了大寒，冬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标志着年岁中最冷时期的到来。万物蛰伏的极点，却也预示着新的轮回即将到来。

    季如芊怀着这样的念头，放纵一把，聚餐上喝过了头。

    白酒辛辣，呛得她喉咙疼，传说中的“回甘”、“柔和”简直鬼话！以往她能推就推，离别宴自己是唯一主角，部门那几位一同进伍氏的同期拼命灌她。

    公司招人有地域倾向，伍氏发家于北方，最大市场份额也源自于此。因此同事多为相邻省份人，喝酒劝酒仿佛真带点技能加成。②

    季如芊招架不住，尤其听到那一套又一套的顺口溜："山外青山楼外楼，领导喝酒要带头……"她没再回避，先干为敬。

    透着酸味的挤兑，同期的情绪她可以理解。不管如何自己是伍青泽的女朋友，二十多岁升至高位，无法推脱开他在集团的影响力。

    至于她往返十几次，调查资料、联系机构，从中斡旋促成的龙新收购，以及过往轮岗的优良绩效和多年求学实习的履历积累，在众人眼中无关紧要。

    另外与她玩得不错的一拨，则真诚地恭维季如芊：“早日与太子爷成亲，‘副总’的‘副’字尽快去掉。”

    对方并无恶意，季如芊依然尴尬到脚趾抠地，忍不住反驳：“去，去，去！我们没在拍清宫剧吧？！反帝反封建快过去一个世纪了。”　手掌在泛红的脸颊扇风，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上脸。

    其实，季如芊平日看着前同事们按部就班的节奏，曾经许多次心生羡慕。但若说出去，怕不是会被当成好虚伪的一朵白莲花。

    果真，伍青泽在她朋友圈下面评论:“芊芊加油，你会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成为伍氏百年历史的创造者。”

    他很自豪于替她背书，也自信于将她与自己紧紧相关，最好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季如芊面带无奈，看他在自己身旁坐着，当面回复手机上的自己。

    等伍青泽放下手机，两人又理论一番，她坚持回明嘉苑。当着司机的面，伍青泽面色平静地按她意见吩咐。

    醉后的人神神叨叨，季如芊需要待在自己的小窝里才有安全感，她有限几次断片经历里皆是如此。伍青泽了解，将季如芊扶上楼到家门口，却不肯进她的屋子，这延续两人一贯的平衡之道。

    趴在鱼缸边沿，季如芊一小撮一小撮地喂着鱼食。她看着它们轻盈地甩尾，自由调转方向。

    挺好，都有自己的步调，都不至于失掉自我。

    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仍残存韧性，足够季如芊平静地掏出手机，翻到郁揽风联系方式。

    一封邮件躺在草稿箱顶端，她搜集、推断、编辑，耗费了不少心血，却迟迟没下定最后的决心。轻点发送键，内里除了商业机密的附件，文字仅寥寥几个：“郁总，礼尚往来，合作愉快。”

    “愉快”是个官方的结语，并不意味着快乐。

    关掉屏幕的前一秒，软件有+1的提醒，有人刚刚给她点赞、留言。

    季如芊强迫症发作地点开，是闻真刚刚写下的话，依然是故作俏皮的语气：“好久没冒泡的小鱼，要天天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