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芊依然拿着那束捧花,从舞台下来入席时,她搁在身侧的空椅子上。散场又握在手中携带离开,伍青泽斜眸看了好几次,她一清二楚。
天气晴好,才下过雪没几日,碧空如洗。俩人一前一后往停车场走去。
司机开了车门,季如芊跟着坐进后排,那束花置于膝盖上,封闭空间内香气散开,存在感无限扩大。伍青泽叹息一声阖上眼帘,少顷又挥动手掌在脸前,额头轻皱。
季如芊没说话,将花束移到外侧贴着车窗。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膨胀很多倍,和那些花粉粒子一样无孔不入。
伍青泽染着醉意,白皙的面庞潮红泛起,情绪在膨胀,开出酒店一段路后,他开口:“回臻园吧。”
前方便到了岔路口,司机微偏下头确认:“少董,先回臻园么?”
司机老林在伍氏工作多年,跟着伍青泽一年有余,熟悉两人的关系,他在心里嘀咕:刚刚不是说先送季小姐去她那么?
“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听力跟不上了?”
方向盘调转,拐向臻园的方向,老林捏着一把汗——以往也遇到过俩人之间闹别扭,但伍少董从未这样罔顾体面地发脾气。
“我已经说过我累了。”
“先回臻园,公司有件急事。”
季如芊压着音调重申,伍青泽尽量克制地回,并没有让步。她终于冷笑出声,凛冽清涧,扯破花香、酒精与脂粉充斥,让人胸口发闷的低气压。
“那你别拦着我啊,许凡准备了车送我们回去。”
季如芊今天坐着伴娘婚车来的,没有开车。在席上她正捏着手机回复消息,伍青泽低声阻挡。
“我头晕,要回明嘉园补觉。”
四点起床陪着化妆,拍照,过流程,接亲……再加上难免喝了几杯酒,季如芊确实难受,倚着椅背。跟心情无关,她不为躲他。
“去臻园吧,在我那睡跟在你家睡,有什么区别?”
伍青泽似乎很体贴地关心着她,手臂伸过去虚揽她的肩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一面,引得其他几个女孩子视线望过来。
季如芊斜他一眼,脑子变得愈加昏沉。挺直腰往前面挪了挪身体,提高音量坚持:“我习惯在自己家休息。”
“好。”伍青泽收回手臂,随之坐正。
直至上车时,伍青泽听着季如芊交待老林去明嘉苑,不置可否。
此刻,他倒是揪着她的话头接:“吃饭的时候我没觉得你很累啊?”
季如芊扭脸直视伍青泽:“我在谈公事。”
她明白他指的什么——闻真突然跟季如芊攀起交情,聊到她上次去医科大拜访的事,仿佛对nx-3项目的合作重燃热情。
虽然不懂闻真为何态度急转,但对当时的季如芊无疑是种解救。她不愿意低声下气哄伍青泽,可若俩人挨着冷战,不言不语地简直是种结界。这是许凡的婚宴,她有义务维持席间氛围,外人在不要太僵。
何况,季如芊和闻真确实在聊细节的技术问题,反而很省心。不用绞尽脑汁找话题,一项项地剖析即可。
“对,你很热爱工作,我应该欣慰。”伍青泽嘲讽她。
“那劳烦您捎我一程,工作完员工应该回自己家。”
“季如芊,我们是什么关系?”
老林第一次遇见俩人当着他的面争吵,隐私隔板都没降下来,自己也不敢操作惊扰。
“我不需要任何干扰我私人自由的关系。”
季如芊瞪着他,没有退让。车子又往前飞驰了几分钟,伍青泽颓然认输,闭目养神:“改去明嘉苑。”
他挤出的音量不高,司机留意着路况未及时反应。伍青泽猛然坐起,冲前面吼:“快点掉头,不需要我重复了吧?”
“等下个路口……左转车道前面才有……”
季如芊听到这战战兢兢的声音,把花从侧边拿过来抱在怀中,凑近鼻子轻嗅。露出枚浅浅的微笑,好似享受且惬意般,缓缓出声:“老林不用着急,慢慢开,遵守交通法规。”
她真是不顾死活哦!
豪华轿车平稳行驶在双向八车道的宽阔上,车上却无人心绪安稳,均是忐忑不安。
“输人不输阵”是季如芊的人生准则,以往的委曲求全尚且存有底线,何况如今她手中还抓着几张牌:即便分手,伍氏终究不是一言堂,重大决策由董事会商议,没人能立刻罢黜她的副总名头,顶多之后行事掣肘;再说董事长夫妇眼中自家贵子高不可攀,说不定还夸赞她识时务、知进退呢。
头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季如芊被寒气一激灵。她瞬间精神抖擞,清醒过来——无数次考虑分手后,自己第一回没有怀念过去,也没有遗憾或假设,只剩下利益的考量。
伍青泽则抿着唇,强压着火,咬着牙肉,怕张嘴就又是一顿恶吵。他不懂,为何出自兴乾的郁家二小姐都能对自己青睐有加,季如芊凭什么从不肯低头迁就!
流水侵蚀,磐石成沙砾,不止季如芊在改变。
气氛一直维持到明嘉苑小区门口,乌云越积越厚,以至于没人关注到整个路程都尾随着的那辆银色轿跑。
闻真叫了个代驾开着他的车,等待师傅来的功夫,正巧看到伍青泽和季如芊顺序上车,加长轴距的全黑豪车从身旁驶过,像一只吞噬万物的怪兽。
收回目光,师傅骑着小巧的折叠电动车而来,边收起边频频回头:“兄弟,那车挺牛逼的啊,宾利啊。”
“嗯,没见过。”闻真淡淡应着,将钥匙抛给师傅,代驾注意到他身后的小z4,是另一种风格的酷,侧裙、尾翼、轮毂、车漆都改造得张扬帅气,和立在车侧帅气的主人风格一致、交相辉映。
上了驾驶位,发动起来,动力也提升过。师傅由衷称赞:“你这车比那辆更拉风。”
闻真车玩得好,堪比专业级,很多人夸过他的车。从机械角度看对味挺有趣,他唇角翘起,不咸不淡地讲:“可我这辆只有那辆价钱的几分之一……”
“哪有这么比呢?不能这样比。”师傅尬笑道,自己是诚心的,被他反驳得好像成了恭维。
“不如这样,我们跟着那辆车,让我研究下,到底哪辆更厉害点?”闻真顽皮的心性骤起。
“啊?”代驾疑惑看他,不像开玩笑,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职业经历及认知。
闻真双手托在脑后:“你就当是兜风。”他没喝醉,只是在席间便看出俩人的龃龉。
反正自己住处与明嘉苑方向相同,反正后备箱放着上次她给的玻璃饭盒需归还,反正喝过酒的下午半醉半醒无事可做……如果真心想做一件事,总可以为自己找一万个理由。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晒得闻真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提醒:“别跟太近,被发现了不好。”
“这……我们不搞违法活动。”师傅怎么觉得像在跟踪呢?!这单体验感新奇。
此情此景,闻真想起自己那个搞私家侦探的朋友在聚餐时大谈特谈的奇闻异事:他们追车,查出轨、小三等等。原来八卦就在身边,哦不,八卦已经上身。
他安抚:“我只是对车感兴趣。”
也对,师傅深信不疑,这辆车的改装烧钱在其次,关键很专业。
好在目标很瞩目,在君兰马路上难得一见。他们开得车也扎眼,好在比较灵活,闻真这车容量那么小,因而来回闪躲、动若脱兔。
中间那次调返走了回头路,闻真望望窗外,还好,最后的方向仍是往明嘉苑去的。等到前车终于在小区门口停稳,往来拥堵,闻真指挥代驾停在一辆小巴后面,眼睛仍跟随着那辆黑车。
“???”代驾终于发现不对劲。
闻真扭头冲他微笑:“就到这吧,提前算师傅你抵达。”
代驾离开前看到小区门口一对俊男靓女下车,再瞅瞅这位混不吝的架势。大过年的,几位这么鲜亮的人聚到这处普通老旧居住区,狗血上演啊!
闻真料得到师傅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在脑补些伤风败俗的勾当。
……只有他躲在阴影里偷窥,别人则站在天光下,情侣正大光明地告别。
他开始理解她,闻真见过季如芊快乐时的样子:她逛庙会挤在人群中笑靥如花,岁暮的寒气侵染不了那明媚;她与许凡手舞足蹈地视频,眉毛鼻子生动地拧起来做鬼脸;甚至,她陪他一起上山起码轻松自然,一副潇洒做派。
今天在席上陪在伍青泽身旁,她并非如此。甚至他跟她聊起工作,某种程度上仿佛算是解围。似乎,她去找郁揽风都变得情有可原了?!
闻真想要挪开眼睛,因为他看到季如芊往前俯身,那是拥抱的前奏。
说到底,俩人依然在一起。为什么呢?他猜不出。可就算最烂俗的求钱、求资源吧,她也没错。连街上随便一个代驾师傅,都能为了伍青泽的车子而侧目、驻足。还需要理由么,简直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隔着车窗,闻真看到紧紧的拥抱,季如芊埋在伍青泽怀着,甜蜜、悠长。太久了,久到他怀疑眼前的男女本应是天生一对,席上不过自己阴暗揣测,人家实则在打情骂俏。
闻真拿起手机,他必须再叫个代驾,尽快远离此处。
突然,季如芊被伍青泽一把推开。力气极大,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她身体晃动的幅度。季如芊脚下踉跄,差一点便摔倒在地。她勉强地维持住平衡,站定后仰起脸.
日头高悬,午后光线最为充足。铺陈在季如芊脸上,斑驳的闪亮像反射着岸影的破碎浮冰。季节转换,冰封的河流正在悄然化冻。那河流其实是季如芊双眸正在淌的泪,原来她哭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季如芊先开了口。如果一定要敌对、要欺骗、要伤害,起码不能以情侣的身份。
那回兴乾与伍氏在药物采购招标中相遇,季如芊帮了郁揽风。她发给他一封秘密邮件,根据自己了解的各部门数据、花费两个通宵,推断报价、产量、批次等等信息。耗费些精力并不算难题,季如芊悄悄搜集伍氏的上下游机密由来已久,她权限虽非最高,架不住经年累月的积累。
当然,其实有更轻松的办法——伍青泽的笔记本电脑曾经摊在季如芊面前,以本次招标命名的文件夹直接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她殚精竭虑从别处研究、总结。
天人交战,季如芊没有碰伍青泽的电脑。即便两人在不同阵营,可那刻她在他家,是他相爱多年的初恋女友。季如芊无法借用这个便利,射出冷箭。
她虚假、她矫饰、可她不能糊弄自己的生活。
也未有太多遗憾,纠结了一路,做决定仅仅需要一瞬间的机缘巧合。当车轮停在小区门口,伍青泽仍压低话音,尽量恢复以往的温柔:“芊芊,你上楼早点休息,节后临近上班事多,这两天我就不去找你。”
他搬来台阶,为彼此留足空间,伍青泽从来不和季如芊大吵大闹,上车时的争论已是极限。
季如芊恍惚片刻,当伍青泽让老林将车停下时,她意识到某种差别:前天下午也是这个时间段,闻真从机场接她回家,雪后初霁,街边堆堆泥污,她行李箱却连车轱辘都没有湿润。
甚至在闻真第一次捎她去中医馆那次,便将车开到了单元楼楼下。尽管宅间路更加狭窄,他总是抿唇皱眉不说话,专心致志才能通行;尽管两人关系没多亲厚,还总是互怼。
伍青泽已经太久没有送她到楼下过,唯一那次还是她升职喝得烂醉。大概由于对她搬出臻园不满意,也许纯粹不喜欢明嘉园的逼仄老旧,或者他现在谈生意讲排场换的车轴距太宽……总之,他和她早已渐行渐远。
感情里只有单行道,岔路口之后,无法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