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今夜的临安城,星光暗淡,一点都没有春末夏初,夜色温柔之意。
在城中某个宅院,大堂灯火通明,堂内却只有三人两几,对坐饮宴。
准确说,是左右两人对坐,还余一人,立于左侧之人身后。
随从侍婢,悉数不见。
显然,此时此地,此三人,应当是在商量某些了不得的大事。
左侧几案之后,是一名中年文士,面白无须,团花紫衣,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气质。但细细去瞧,又好像,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文士身后的年轻人,明显是他的血亲,从脸型轮廓到气质身材,都可以证明,这一家的隔壁,绝对没有老王,也没有老秦老赵老孙老李……
妥妥的亲生!
而他们的对面,也是一名青年男子,原本应当跪坐的姿势,现在伸直了腿,手里还拿把折扇摇,突出一个洒脱随意。
劲装束袖的孟优侍立在自己父亲身后,紧紧握住佩刀刀柄。
他盯着对面自称三公子的男子,其实已经盯了好一会。但后者完全忽略了他的目光,依旧舒舒服服地伸着腿,自斟自饮,还摇起了折扇。
狂悖,无礼!
孟优在心中狂喊,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
哪怕他腰间短刀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哪怕他从小习武、现在临安府内已是打遍同龄罕有敌手。
但他依旧不敢,对对面那位白袍青年流露丝毫不敬,即使,对方看起来也比他大不了多少。
武道,在术法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不知三公子,可还满意?”
这是孟优父亲的声音,作为最熟悉父亲的人,孟优明显从矜持客气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谄媚。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孟管事的盛情,在下感受到了。”
孟管事?
孟优握刀的手,又不由自主地紧了几分。
有多久没有听过旁人这般叫自己爹爹了?是五年,还是十年?
自打记事起,自己听到的,多半就是孟老爷,甚至,还有孟大人;而自己,则是孟少爷。
这所谓的三公子,着实无礼!
哪怕有父亲之前的再三嘱咐,孟优握刀的手此刻也是跃跃欲试。
然后,那三公子就扫了他一眼。
“贵公子练刀?”
孟管事笑言:“强身健体罢了。”
三公子点头:“强身健体是好事,只是这刀,好似质量不高,只怕,会误了贵公子。”
说话间,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是右手一摄,那一直被孟优握紧刀柄的短刀,便悬浮在了三公子面前。
然后,他自酒杯中沾了一点酒水,再屈指一弹,“铮”地一声,刀身便布满了裂纹。
奇的是,虽裂纹满身,刀却并未崩碎,而是随着那三公子一挥手,又飞回了鞘中。
孟优的手微微在颤抖。
短刀飞出飞回,并未伤他,但他却感受到了气劲,还有,自己武器不受自己控制的恐惧。
孟管事沉下脸:“不知三公子此举何意?我与小儿,本就是凡夫俗子,三公子既蒙仙师教导,修为自是高绝,又何必戏耍恐吓我与小儿?”
“孟管事多虑了。”
收拢折扇,三公子拱了拱手,算是表了歉意,只是那态度,未免有些敷衍。
“贵公子英姿不凡,习武,实在是浪费了他的天份。”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孟优猛然抬头,紧盯三公子,心中涌起希望。
孟管事却冷哼了一句:“小儿并无灵根,无法修炼,这是打小就测过的。”
三公子悠悠然道:“师尊无所不能。”
“空口无凭。”
“临行前,师尊曾传我一法,正好赠予师弟。”
“师弟?”孟管事皱起了眉。
“既得师尊传法,自然是在下师弟,包括您,我也得改口叫一声孟叔。”
孟优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火热,哪个男儿没有一个修仙梦?只是拥有灵根者,万中无一。
虽然知道好事不会从天而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冲了半步,激动的情绪,展露无遗。
孟管事反而锁紧了眉头。
“什么代价?”
他并未怀疑此事的真假,或者说,见识过了那位师尊的本事,怀疑?是不存在的,只不过实现的方法,肯定和正常的不一样罢了。
毕竟,没有的东西,想要补上,不可能无中生有,最多拆东补西。
那三公子又摇起了扇子,还斟上了酒。
“什么代价?孟叔,我们先前谈的,可一直都是交易。助贵公子修行,不过是师尊在表达他的诚意,怎么会要您付出额外的代价。”
孟管事沉默地看着三公子饮下一杯酒,终是松口道:
“那件事,不是老夫不愿配合,只是,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
“您慢慢想。”
“皇城司的莫南亭突然来了,他们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您也可以慢慢打听。”
“你……”
“孟叔!”
那三公子突然放下酒杯,也不再摇扇子,而是一改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眼中精光大盛。
“箭在弦上,岂可不发?不过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罢了。”
“这……”
被三公子眼中凶光所震,孟管事一时之间,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倒是他身后的孟优被这话所激,顿感豪情万丈,直接上前道:
“三公子请放心,我父子二人,一定照计划行事,必不会误了仙师大计。”
“哪有什么大计。”
这三公子不知怎的,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懒洋洋的状态,倒让孟氏父子一头雾水。
“不过是师尊怜悯世人悲苦,给他们一个自救的机会。”
“是是是。”
懒懒地伸展了四肢,三公子顺势起身,准备离开,在经过孟优面前时,径直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师弟,这法门我就传给你了,只是你要当心,切不可自己胡乱摸索,若有那不通之处,一定要问。”
孟优只觉眉心一阵清凉,然后脑海中,就突兀地出现了一门功法。
他来不及感慨术法之神奇,就已经看到三公子正往外走,而自己亲爹,碍于年龄与面子,应当送又并不是那么想送的样子,他赶紧追了上去。
“您慢走!”
虽然对方已经喊了他师弟,他可没有狂妄到直接称对方为师兄,事实上,双方就是一种合作关系,各有所图,却又彼此提防。
作为正经的反派,这么做,不是理所应当吗?
孟优送三公子到了大堂门口,看对方一身银白灰白粉白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夜里,白衣飘飘的,他不打眼吗?
全黑的夜行衣什么的,他不香吗?
或许,三公子修为高深,并不把普通巡夜的兵士放在眼里?
然后,三公子就取下了他的披风。
披风外面也是白色,内里,却是深黑。
极其自然地翻了一个面,系好,裹紧,再回头,对上孟优欲言又止、一脸被哽住的表情,三公子奇道:
“师弟,还有事?”
“啊,没……”
终是忍不住,孟优小心翼翼地道,“只是觉得师兄甚爱白衣。”
“嗐!”
三公子又“哗”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摇,感慨道,“谁年少时,没有一个白衣飘飘的梦呢?”
孟优:“……”
“夜已深,别送了,师弟,就此止步吧。”
孟优只见三公子用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捏诀一踏步。
“嗖嗖”数声,人已闪现在屋舍上,既而消失于黑夜中。
这就是所谓的练气士吗?若有朝一日,我也……
孟优心向神往。
“咳!”
“爹?”
不知何时,孟管事已经来到孟优身边,两人并肩望向远方。
远方,夜色深幽。
“你怎么看?”
“纵然三公子有些浮夸,但眼下,确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优儿,你知道,你本可以平平顺顺一生。”
“为人家奴么?爹,当年,你是没有选择。更何况,孩儿知道爹爹当时,费尽心思结识寒虚道长,不就是为了今日,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犹豫了?”
“唉~”
孟管事抬头望月,可惜今夜无月,唯有黑云。
“年纪大了,就会觉得安于现状也不错。况且,这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大人。”
“大人?”
孟优冷笑:“事情都是爹你做的,公务都是爹处理的,所谓大人,不过出生于官宦世家,命好罢了。作文考试是一把好手,俗务,大人可是一点都不沾的。大人只想享受生活,而对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说,可是只有生存。”
孟管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人非草木,想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还是有些不忍。”
孟优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试探道:
“那,不如我们把三公子一事,告知莫南亭?”
“痴儿!”
孟管事用衣袖,擦擦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不过此情此景,抒发几句罢了,这么重大的决定,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孟优委屈。
“我看爹你说得情真意切……”
“哎,你试试,按这个思路,这么一想,你就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就应该补偿你,理直气壮。”
“……???”
“先抚平自己内心,再去面对别人,是不是就有底气了许多?”
“爹爹高见!”
“你啊,终究还是太年轻、心太善!行了,夜深了,我们回吧。”
“是。”
……
这边,三公子离了孟府别院,裹着黑披风,在夜色中疾驰,最后,在确定身后无人跟踪的情况下,闪进了一座府邸。
府内早已有人等候,一个黑衣高瘦青年迎了上来,仔细看,竟是先前在东海试图绑架小龙女的老八。
“三师兄,还顺利吗?”
“自然。”
“那我们下一步……”
“照原计划行事。”
“可是小九,他被抓了!”
“所以呢?”
老八嗫嚅道:“我是想,能不能先把他救出来。万一,他熬不过,说了什么,怕破坏了三师兄的大计。”
“有道理!”
三公子又摇起了扇子,点着头,风度翩翩。
“他知道我的计划吗?”
“似乎……”
“他只知道一个孟氏父子吧?”
“可能……”
“他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无知者幸福呀。”
“可是……”
“师尊会很欣慰,又少了一个要他操心的傻徒弟。”
“三师兄!”
“放心,我们的命灯都留在师尊那,他是不敢乱说的,就让他在东海先呆着,待此地事了,我们再去接他。”
“如此也好。”
“老八,小九无知,你应该比他强那么一点吧。”
“三师兄有事尽管吩咐。”
“好,现在,回屋,睡觉。”
“哦,啊?”
“睡眠,真的很重要,另外,我先前要你买的那个春颜桃花粉买到了吗?”
老八心有余悸地道:“多亏师兄提醒,我三更天就去排队,终于买到了。”
“那就好。”
“那个,师兄,华服啊妆粉啊这些东西,对我们男人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吧?”
“你懂什么?”
三公子皱了皱眉,再回头,打量着自己八师弟那黄皮脸、蒜头鼻、一脸麻子一脸坑的样子,心中立马决定原谅对方。
“男孩子,也要打扮得精精致致的。”
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