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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雪意歪头唤了一声:“阿云?”
姜歌云扶簪子的手停顿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收回手,对裴雪意道:“抱歉。”
裴雪意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她道:“我理解,这事落在我身上,我也要烦心。”
两人身侧,一些人正忙忙碌碌,他们是裴家的家仆,为即将远行的裴雪意收拾行李。
“方才和阿云讲的这些,是最基础的术法,”裴雪意握住姜歌云的双手,瘪着嘴道,“若我能与阿云一起,阿云就不需要学了。”
姜歌云浅笑着摇了摇头。
裴雪意搜肠刮肚地交代:“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和阿云讲的……使团死者的情况?”
姜歌云道:“已讲过了。”
调查凶杀案件,能让死者说话,会省下很多力气。
即使有死者不愿开口,以及死者被影响从而说出谎言等种种可能,召魂仪式的好用程度仍然是无需怀疑的。
只是,玄都监的人调查过,使团案件中的死者,均不符合召魂仪式的条件,无法举行仪式。
玄都监对此有种种猜测,可能是灵魂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已无法沟通,也可能与种族有关,涂兰人的灵魂对大周的认可度不高,未必愿意听召而来。
还有可能是……致死方式特殊。
例如,死于本命火凝成的武器。
为了尽可能生动地向姜歌云解释,裴雪意随意举了这个例子。
显然,裴雪意不觉得玄都监有做这件事的可能和必要,因而也不担心这种瓜田李下的情况,张口就来了。
她想传达的主要信息是召魂对死者魂魄等各方面条件要求很高,在使团案中,这不是能够随意使用的方式。
路监正也这么和姜歌云说过。
今早,老狐……路监正见到她时,脸上尽是些可惜、可叹、可怜的意味。
对于已死之人,玄都监给不出什么调查方法;对于还活着的、“失踪”的人,玄都监给不出什么搜寻办法。
总而言之,这案子,玄都监办不了。
简直就是影视剧中的无能警丨察。
不过无论是哪个现实,那些人都不可能无能至斯,大概率是有什么更深的原因。
果然,在诉说了玄都监的无力之后,路监正像是刚想起来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般,捻着胡须悠然道:
“老夫差点忘了,小裴大人午后出发,姜大人要去送一送吗?”
于是,被裴雪意接来玄都监,拐过去见路监正的姜歌云,又拐回去找了裴雪意。
两人交谈了许久许久,久到姜歌云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
听到姜歌云的回答,裴雪意沉思片刻,道:“那便只剩下这件事了。”
姜歌云精神一振。
来了!
路监正拐弯抹角地让姜歌云来见裴雪意,不可能真的只是让她们互相告别,一定有什么话路监正不方便说,需要借裴雪意的口说出来。
只不过这之前的铺垫未免太长了。
裴雪意向姜歌云讲了不少镇异司人掌握的基础术法,还塞给姜歌云一叠成品符纸,又说了许多她对案件的了解。
这听起来挺好的。
但过程中,裴雪意塞进去了更多的说是关心也好、牢骚也好的内容,十句里约莫只有两三句有用,也不怪姜歌云会跑神了。
山庄私狱相会之后,她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姜歌云对裴雪意的信任也多了几分。
姜歌云早该想到,关系陌生时裴雪意就那么开朗善谈,别说关系熟悉起来了!
见话题终于有触及核心的架势,姜歌云状若不在意,迅速应和道:“何事?”
裴雪意道:“山穷水尽时,姜大……阿云或可到长兴坊一试。”
不用改口了。
姜歌云完全听得出来这是路监正授意的话。
这种时候,还是要糊涂一些。
姜歌云疑惑道:“长兴坊?”
裴雪意开心道:“就在胡肆那一片,可好玩了!能找到不少新鲜的乐子呢!”
这应该是裴雪意本就想说的话。
姜歌云笑问:“听起来着实有趣,不过为何雪意建议我山穷水尽时去?”
裴雪意的语气显而易见的不确定了起来,她道:“可能因为那里什么都有,能受到启发想出很多有意思的点子?”
姜歌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这么说,那里鱼龙混杂,一些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事,到了那,或许就能办妥。
姜歌云好好应下了,裴雪意反而有几分不服。
裴雪意道:“哪有那么麻烦,说真的,还不如去缘天神君那里拜拜呢。”
姜歌云意外道:“求神问卜么?”
裴雪意神神秘秘地道:“这位神君可不一般,祂可灵验了,心地也好,好多事情都不必玄都监来办,去求求神君就好啦!”
哪有这么神奇的神明呢?
姜歌云笑着摇了摇头。
裴雪意道:“瀛州也有神君的信徒吧,阿云怎么像是没听说过一样?”
姜歌云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周人,对这种背景知识,实在说不上熟悉,一时被问到了。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解释道:“此前我未曾拜会过神君,不知其性。”
裴雪意没有再追问,神情自然地点了点头,道:“毕竟不是所有的神庙都灵验,神道飘渺,常人难以追寻也是正常的,大概是因为瀛州那边的神庙不怎么管用吧。”
真的可以用“管用”这种词形容神明吗?
姜歌云无奈道:“雪意,你是信神还是不信神啊。”
裴雪意领会到姜歌云的意思,她粲然一笑,道:“无所求者才没必要信神呢,我有所求,信祂是正正好的交换。”
这倒是与姜歌云的想法不谋而合,或者说,现代人好多都是这种有用时信一信的想法。
姜歌云只是意外裴雪意能如此坦然。
姜歌云思索的过程中,裴雪意已转进到下一个话题。
“景州还是太荒凉了,真不想去……”
姜歌云道:“那里只是气候冷了些,说不上荒凉吧。”
裴雪意倒向姜歌云的怀中,嘟嘟囔囔道:“比起京城就是很荒凉啊!”
姜歌云顺手摸了摸裴雪意的头,若有所思道:“说到景州,我有一事想托付给雪意。”
“嗯?什么?”
*
“姑娘,你到底想要什么?”
摊后的商贩整个人都裹在可疑的黑色布料下,说出的话隐隐有些不耐。
姜歌云平静地起身,道:“我就看看。”
摊贩伸出一只手,大力挥动,他不再掩饰不耐之意,高声道:“不买就别看了!”
姜歌云遗憾离去。
也没那么遗憾。
那摊上的东西没什么特别之处,估计是些没什么价值的、骗人来买的玩意儿,什么时代都有这种事,也不失为一种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了。
路监正拐弯抹角通过裴雪意告诉她长兴坊之特殊,加上裴雪意也称赞有加,她还以为会有超出目前所见过的一切的震撼之处。
实际看来,的确算得上繁盛而有趣。
坊内房屋歪斜拥挤,胡风古韵混杂,一处看着是江南茶肆,紧挨着它的那栋楼却有着波斯风格的穹顶,空气中杂糅着香料、茶酒、脂粉等香气,来往人群不再是单一的模样。
对于大周土著来说,长兴坊是十分新鲜的地方,可对于有两套记忆的姜歌云来说,实在很少有地方能让她惊讶。
谶纬司算一个。
行政楼,恐怖如斯。
早知道她就说自己是谶纬司的了。
方才姜歌云去看那摊贩的东西,并不是她看上了什么,而是因为那堆东西中有个刻着“因果循天,隙光入彀”的铜签。
观那签文的意思,那东西应与缘天神君有关。
姜歌云之前没有注意过这神君,也不觉得相关的存在很多,可一旦意识到了,便觉得哪里都能看到这神君的痕迹。
说不上可疑,背后还是有相应的原理的——
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第一次遇到某个信息后,会“频繁”的再与它重逢,从而产生一种这东西哪儿都有的错觉,本质上是一种注意偏差与认知偏差。
但,连裴雪意这种照夜使也相信的神明,在蕴灵山庄中连“山神”都要在祂面前居于次位……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神明?
姜歌云一边思考,一边信步走于长兴坊街道。
青天白日,她有刀,又学了镇异司的技法,多少要比之前从容些。
因而,在看到前头有个青衣人被为难时,她想的竟不是静观其变,而是前去帮一帮。
那店铺售卖的应当是纸伞,匾额上挂着,摊上摆着,就连那一小段街道的天空,都被撑开的伞遮得严严实实。
抬头望去,漫天尽是四季花鸟,山川云雾。
日光透过纸伞,织出一片斑斓的光影,投在其下经过的人群,如梦似幻。
青衣人的身形被重重叠叠的伞挡去了大半,姜歌云只依稀可以看到自前胸到小腿这一节,恰如青松与修竹。
在青衣人对面,商家正热情地往他怀里递一把伞。
青衣人身体稍稍后倾,观之并不怎么想要店家递来的那一把。
这倒还好,她不至于要去出头。
可那人一身青衣,有几分像他。
姜歌云四下望望,终是随手取了一把绘着白山茶的纸伞,向青衣人走去。
她执一把合起的伞,穿过如云般的纸伞丛,眼前恰如帷幕层层拉开。
一步、两步,除了重叠的光影,还有风过时纸伞互相摩挲的细微沙沙声。
挤到青衣人身边后,她笑着对店家道:“店家,不知这伞是怎么卖的?”
店家停下了殷切的推销,对着上门顾客姜歌云道:“客人你第一次来吧?我家的伞可不是凡品!”
这种起手,看来不会便宜。
姜歌云在心中为那青衣人叹了口气,转头看过去,正想对那人说一句“快走”,却不由愣在当场。
缤纷绚烂的光影下,苏珩正笑吟吟看着她。
他道:“姜……姑娘,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