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鸳迟睁眼前,四肢一动,便听叮铃咣当令人牙酸耳鸣的金属佩鸣。
肉/体的痛感难以忽视,如烈焰焚身,剥皮钻心。
她没死?
落入了贼人之手?五花大绑,用铁链锁着,当真看得起她。
她艰难侧头,目光四处探寻。
屋内陈设考究,装点雅致,案上烟雾缭绕,焚香氤氲,可见此间主人是个讲究人。可梁上奇异可怖的雕花纹样,她似乎在哪见过,遍寻记忆无果…
心念急转。窗外人影闪过,谢鸳迟闭眼假寐。
嘎吱门响后,她不由得攥了攥手心——来人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动静。
许是重伤后耳力下降。
“谷主既然醒了,何不赏脸做笔交意?”
来人嗓音嘶哑难辨。是用了变声秘术?
谢鸳迟仍未睁眼,“交易?”粗粝的铁链嵌进皮肉,只要稍做挣扎便如砂纸在在骨节间磋磨,她道:“我如今这境遇,还有何交易可做?”
“你当真…不怕死?”那声音倏地逼近,眼前黑影笼罩,衣料摩擦声混合着呼吸的嘶鸣,让谢鸳迟敏锐地察觉危险。
她当即睁眼,随后瞳孔蓦地放大——饶是见多识广,也毫无防备的,被近在咫尺的脸吓得睫毛乱颤。
那人带着面具,青面獠牙,眼窝处嵌着两块布满裂纹的黑玉,蛛丝一般,乍一看没有瞳孔,无常鬼似的死死锁着人,仿佛下一秒就要食人魂魄。
鬼面人一袭黑袍,浑身上下连手指都包裹着手套。
谢鸳迟强装镇定,“装神弄鬼。品味奇特,小女子自愧不如。”
寻常人若藏头藏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有两种可能:身份特殊,不宜暴露;再者便是如谢鸳迟那般吃饱了撑的闹着玩。
“阁下好本事,竟能从十大派手中,将我劫持至此。”
“谷主谬赞。”鬼面人轻笑一声,“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阁下也是为宝图而来”。”
“谷主果然聪慧。”
谢鸳迟咳了一声,“如今我废体残躯。除了宝图,想不出再让阁下费心的理由了。”
她闭了闭眼,掩下眸中复杂情绪,“倘若我说,那只是虚假谣传呢。”
“不可能!”鬼面人当即暴起,铁钳似的手卡住她细瘦脖颈。
濒死感如附骨之蛆,谢鸳迟脸颊涨红…像一条骤然被丢进干涸沙漠的鱼,凭着本能拼命挣扎,可手脚皆被缚住,动弹不得。
她死死盯住眼前的鬼面人,怒目圆睁…若能逃脱,定将此人碎尸万段!
可死里逃生一次,她又突然不想死了…
死并不好玩。
内力尽失,从巅峰跌回谷底,叫她如何甘心?又变回了当年最厌恶的废人模样!那她这些年为习武所受之苦,又算什么?!
每逢月圆之夜魔功反噬,蚀骨钻心。好不容易修习到第九重,却再难突破,直至走火入魔…
一切都结束了。可千辛万苦修来的内功,也没了…
她的眼角渗出了生理性泪水…
颈边的力道倏地松了。
她绝不相信劫持之人会动恻隐之心,一边艰难喘息,一边呛咳道:“我…答应你。”当下形势不算太糟,她得先活着再做打算。
“当真?”
“是。”她微弱的点了点头,“待我休养几日,带你去寻。”
“在何处?别想耍花招。”
“我昏迷时你必然搜过身了,可有什么宝图!”谢鸳迟咬牙道:“另外,烦请阁下替我解开这碍事锁链。藏宝地路途遥远,若不好生修养,如何捱过车马劳顿?”
“不行。”鬼面人断然否决,“你不便去寻,那就画下来,我派人去寻。”
谢鸳迟道:“宝图乃重要之物,非我亲临,无法打开机关!”
“你!”
那鬼面人静默半响,转身取下墙面悬挂长剑,剑光一闪,铮鸣作响,谢鸳迟脚腕处铁链应声而断。
她咽了咽唾沫。若方才剑锋稍偏半寸,只怕她下半辈子就要在轮椅上度过了。她对别人的剑法不放心。
她勉力坐直身体,双手握拳,晃道:“手腕上的。也一并解开罢。”
“莫要得寸进尺。三日后出发寻宝,谷主最好安分一些。”长剑拂过谢鸳迟下巴侧颈,那人危险道:“否则,你欠我的万两银钱,该如何清算?杀了太便宜你了。”
“我何时欠你银钱?”
“谷主自那悬崖落下,浑身经脉断了七七八八,骨头多处碎裂,昏迷一月有余,用了我多少名贵药材?大费周章把你从半山腰的枯松上捡回来,又耗费多少人力?敢问你该不该感恩戴德,再双手将宝图奉上?”
“……”
谢鸳迟心说强买强卖,本座没求你救。况且,她确实拿不出宝图。
但此刻若说实情,必然血溅当场。
她颇识时务:“多谢英雄仗义相救。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若真有宝图,必当双手奉上。”
鬼面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三日,只有三日。谢鸳迟试着运功,果然经脉阻滞,半分真气也感受不到…脑子昏沉沉,像有密不透风的棉花堵着…
她试着下地,脚步虚浮,不得不倚着墙。
片刻后,房门再度开启,两名身着鹅黄短衫的侍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姑娘饿了吧。”
饿?
谢鸳迟望着那冒着热气的汤药,皱了皱眉:这些年随着武艺精进,她早已到辟谷境界。食物不是必须的。
如今内功消散,仅仅少吃顿饭,便叫她头晕目眩。
她神色凝重,缓缓挪到桌前坐下。
她手腕纤细,皮肤被铁链勒的生红。她对此毫无所觉似的,只是举了举手,“麻烦转告你家主人,这样,吃不了东西。”
两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短圆脸的,当即就要端起汤药喂她…
谢鸳迟别过脸,不乐意喝,“随便什么人也配伺候我喝药?我饿了,要吃东西!”
那短圆脸姑娘拿起一个大馒头往谢鸳迟嘴里塞…
谢鸳迟呸了一口,那白花花的馒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安详地躺在桌底…
“我要燕窝!”
“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短圆脸丫鬟上前捏住谢鸳迟的下巴,另一名长尖脸的,当即就要端起药碗往她嘴里灌…
谢鸳迟蓦得起身…
这两丫鬟是懂武艺的…
稍稍用力,谢鸳迟便强行坐下动弹不得…
但她的脾性如何容许受制于人?!
她虽没了内力,但常年习武的底子没落下,腿脚还算利落,她趁丫鬟没反应过来,奋力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汤药散了一地…
丫鬟见此变故,立时从袖间掏出软剑,企图震慑谢鸳迟。
“姑娘如此不老实,只怕…要吃点苦头了!”短圆脸丫鬟怒喝一声,手中软剑灵蛇一般,刺向谢鸳迟右臂。
谢鸳迟侧身闪躲,剑刃擦过她的衣衫。她目光一凛,咬牙向侧方冲去,要往外跑…
长尖脸丫鬟反应也不慢,手中软剑寒光一闪,挡在谢鸳迟身前,拦住去路。谢鸳迟身形一顿,紧急后撤…
剑光再次袭来,谢鸳迟体力不支,闪避不及,只得用被铁链束缚的双手艰难抵挡。
铁链与匕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丫鬟顾忌不能伤及谢鸳迟性命,又制服不了她,三人陷入僵局,在屋内两追一逃,杯盘碎裂一地,颇有些鸡飞狗跳。
谢鸳迟没了内力,力量和速度大打折扣,实在力不从心。
这般强行动武,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喉间甜腥。她稍一分神不备,短圆脸丫鬟勾住了她的脚踝,用力一带…谢鸳迟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长尖脸丫鬟趁机而上,将她的双手反翦在身后,牢牢制住…
谢鸳迟胸口快速起伏,呕出一口血来,她盯着眼前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有本事杀了我!”
正当这时,门外穿来一声威喝:“你们在闹什么!”两名丫鬟听到声音,立刻收起武器,恭敬地退到一旁。
门被推开,是那鬼面人。他看着屋内一片狼藉,目光落在谢鸳迟身上,冷哼一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谷主的脾气该收一收了。”
谢鸳迟喘着粗气,坐起身,抹了一把嘴角血迹,先发制人:“你的丫鬟故意挑衅虐待,欺负我废人一个。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只怕我要魂归西天。莫非她们,也对我的东西感兴趣?”
两名丫鬟大惊失色,当即跪地,指着谢鸳迟:“你颠倒黑白!”又转向那鬼面人,“奴婢们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鬼面人走到桌前,看着地上打翻的汤药,摆了摆手,“先下去。”
“是。”
两名丫鬟走远后,谢鸳迟捂住胸口道:“此番一闹,我身体实难支撑。十日,十日之后,我亲自带你去寻宝。”
“十日?”鬼面人怒喝一声,“你果然是故意拖延。”
“如果我死在半路,那你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谢鸳迟一字一顿:“既然答应了有宝图便是你的,那便是你的,绝无虚言。我发誓!”
她的语气虚弱极了,眼里的气势与决绝却叫人无法忽视,“另外,劳烦阁下解开我手的禁锢!本座要吃东西!”
“若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死一万次都不够。”鬼面人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一边打开谢鸳迟手腕上的铁链,一边下着最后通牒:“七日,至多给你七日。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安分守己。若再耍什么花招,就把你丢到山谷里去喂狼!”
谢鸳迟揉了揉酸软的手腕,点了点头。“七日就七日。”
鬼面人一双碎玉浊眼审视她。
谢鸳迟抿了抿唇,瞪着凤眼与之对视。
鬼面人忽地欺近,掐住谢鸳迟的下巴,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丢了进去…而后一掌击向她胸口,恰当好处的力道让那药丸实实在在下了肚…
谢鸳迟呛咳不已,剧烈摇头,惊惧色变,“大胆!你这丑东西给我吃了什么!”
鬼面人满意地放开她。
“我当你不会恐惧。”他丑陋的面具下,森寒语调无端叫人汗毛倒竖,“谷主实在狡猾,说的话在下半句不敢信,又不得不信。这药丸是能叫你听话的东西,每七日赐你一次解药,日后若我如愿得到宝图,自当彻底为你解毒。若你逃跑,没了解药,就等着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
她心中警惕不已,神色凝重:“阁下莫非是魔门中人。”这种手段谢鸳迟太熟悉了。
“似魔非魔。”
谢鸳迟冷笑出声:“若他不是我亲手杀的。我都要以为我月灵谷前谷主卷土重来了。”
但她别无选择,就如当年一般。她淡声道:“既如此,就依你所言。”
鬼面人见她乖顺,满意地点了点头:“希望你牢记我说的。否则,后果自负。”
“等等,做买卖要收利息的!”谢鸳迟抱臂,“我要燕窝,我要酱肉!”
“这是自然。”鬼面人转身离开房间,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
谢鸳迟眼神冷了下来,干咳了几下。当年在月灵谷被老谷主拿来试药时,这种药丸如糖果一般寻常,世间毒物都免疫了七七八八,普通毒药对她毫无用处。
但这鬼面人不知深浅,用的药水准难测。当务之急,还是得逃出去。
否则,一旦真的去寻那不存在的宝图,更将万劫不复,难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