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空气里开始浮动着暑热和离别的气息。
学校广播站适时推出了一周的毕业生特辑，美其名曰为高三学子送高考祝福，实则心照不宣地成了非诚勿扰。
那些藏匿在袖口黑笔渍里和草稿纸上的青春悸动，终于有了半公开的展览区。
老师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青春期的荷尔蒙是如此自然的发生，强硬的全盘阻止只会越烧越乱，尤其是在学业的重压下。
一个无害的出口，是无数颗健康茁壮的心。
徐存真为这个机会费了不少劲，虽说是每天5首，但总不过30个名额，她们年级可是有800人！
还是随机，那得什么时候！
她找到在广播站工作过的老同学叙关系，再转到副站长学妹，软磨硬泡，用她收集的学霸笔记才最终挤出来一个宝贵的点歌名额。
她精挑细选了一首歌，张悬的《宝贝》。她很喜欢。
但袁理不喜欢。
“下面这首歌，是高三6班的徐存真同学，点给高三6班袁理同学的《宝贝》！她想对袁理说：你就是我的宝贝。”
正是晚饭的点，食堂乌泱泱的人头。
厚脸皮的袁理又吃上了她辛苦抢来的大排面。
就在这时，她的告白响彻了整个校园。
甜腻轻快的吉他前奏流淌出来，女声温柔地唱着：“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凡是看到他两坐在一起的同学都眼睛发亮，激动地和同学介绍这对野鸳鸯。
梁家辉这种胆子大的更是撇下好友，直接坐过来贴脸开大。
好在王茗及时拉住了他，一起撤出了这张是非之桌。
徐存真抬起头，隔着面碗升腾的热气，直视着对面的袁理，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挑衅笑容，微微扬起下巴：“怎么样？袁理同学，喜欢吗？”
袁理握著筷子的手顿住了。
直白到近乎哄小孩的歌词，在劣质喇叭的放大下，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他心间熨下痕迹。
他本该感到厌恶和尴尬的，像过去无数次听到矫情的告白时那样。但奇怪的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陌生的，细微的悸动。
是因为冠上了徐存真的署名才变得有所不同吗？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这甜腻的歌词与告白……好像还不够。
与她平时气死人不偿命的恶言恶语相比，过于温吞。
他想听到徐存真亲口说出这些话，最好说出比这更……
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贪婪念头愕然。
心跳莫名失序，他什么时候陷落到了这种地步？竟然不能免俗地感到受用？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面上，必须稳住。
“一般，就这？”
然而，那不受控的热度却顽固地停留在脸颊和耳后。
巨大的心理满足感像吸了水的压缩饼干，塞满了胸腔，竟然带来一种诡异的饱腹感，面前香气扑鼻的大排面瞬间失去了所有吸引力。
再装下去会露馅，他及时撂了筷子走人。
“吃饱了。”他扔下三个字，转身就走，背影看起来依旧挺拔冷淡，但略微急促的步伐还是泄露了一丝不寻常。
好热，徐存真给他的面里下了什么。
走出食堂的一瞬，傍晚的风热乎乎地吹过来，明明快要日暮，竟一点没有降温的趋势。
喉咙干得发紧，他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底那股莫名燃起的燥热。
他意识到一件事：他好像……还想要更多。
想要徐存真多疼一疼他。
食堂这边，徐存真满意地看着袁理全程的反应。
她清楚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羞赧，强装镇定下的不自然，以及最后几乎是恶心到直接丢了筷子逃跑。
效果拔群。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恶作剧，连袁理浪费粮食的行为她都没生气。
是的，她把这次表白称之为恶作剧。
回到班里，她几乎一进门就成了全班的视觉焦点。好奇的、调侃的、羡慕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除了她的同桌。
李文锦的脸色难看地要命，有两个别班女生正围在李文锦桌边，兴奋地叽叽喳喳。
“天哪！你同桌也太勇了吧！广播告白诶！他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说说嘛！老师都不管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存真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没在一起，还在追，我人就在这里，直接问我不行吗？”
就事论事，这是她的事，没必要让李文锦替她承受骚扰。
几个女生对了一眼，激动地围住她。
“你们能不能别碰到我东西！”
她一把推开几乎要压到她练习册上的胳膊，眼神里的厌恶和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她原以为经过上次阁楼的对峙，徐存真至少会收敛一些。
没有。
她不仅没有，反而变本加厉，闹得人尽皆知！
就像那天，袁理说着是去看徐存真的笑话，她差点重新燃起一点希望的勇气，以为袁理厌恶徐存真。
可在她下楼打算告白时，袁理只是冷冷看着她：“你这种人，我更不喜欢。”
他甚至提前猜到了她那点可笑的心思，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它。
终究，都化作了对徐存真更深的恨意。
为什么是她？
凭什么是她？
“不要去找她麻烦，我会看着的。”
又被猜到了，她那些阴暗的、龌龊的念头。
她彻底死了心，连带后面两天的三模，直接一泄到底。
连班主任老朱找她谈话，言语间也带着失望和不理解：“李文锦，最后关头了，收收心！别把精力放在不相干的事情上，管好你自己！你反倒应该多学学人家徐存真！”
徐存真默不作声地瞧了她一眼。
心理素质这么差，何必当初要做那些事？
可看到李文锦被自己种下的恶果反噬，困在痛苦和嫉妒里，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会欢呼雀跃吧。
但戴莹是这样，李文锦也是这样……
那些不敢直面自己欲望和软弱的人，最终似乎都要被它们吞噬。
总是要面对的。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李文锦。
她耐心地、甚至带着点表演性质地回答着周围同学的问题，脸上适时地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
眼角的余光瞥见袁理从教室后门进来，她演得更加投入。
“我很喜欢他，所以不想留遗憾。”说这种肉麻话的时候，脸颊的温度倒是真实地升了上去。
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少女红到耳后根的背影，佐以热烈的告白。
是最好的佐餐小食。
刚刚坐下的袁理，感觉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的胃又开始隐隐发胀，一种陌生的饱腹感再次涌现。
在周围同学一声高过一声的起哄中，徐存真像是才突然发现袁理的存在，受惊般猛地转头看向他，随即捂住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得既羞涩又得意。
袁理看着那双映出自己身影的双眸。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他好像是有点发饭晕吧，他怎么分辨不出是徐存真的演技高超还是真情流露。
想，人大概无法撒出完全站不住脚的谎。最高明的谎言，往往是真假掺半，甚至九分真，一分假。
他扫过一圈周围的同学，都露出信服的表情，真挚地起哄让他回应徐存真的爱恋。
应当是有些真的。不然怎么能骗得过去这么多人。
连系统都认可的地步，有什么好质疑的。
他移开视线，不打算回应一个字，说多错多。
他坐在位置上独自平复心情，安抚自己。
不能回应。至少现在不能。
再等等，任务还没结束。
任务……怎么还没有结束？
他回头要找系统好好说道说道。要合理安排任务周期，太长容易疲乏。
“咔嚓——”
“好！很好！”摄影师从相机后探出头，挥着手指挥，“来，同学们，我们再拍一张！笑得开心一点！对，就这样，灿烂一点！”
人群微微骚动，调整着姿态和表情。
袁理借着这阵轻微的晃动，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悄悄地从边缘位置，移到了徐存真的正后方站定。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发顶，几根不听话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
摄影师重新对准焦距。
“三、二、一！”
“茄子——！”
声音落下，笑容定格。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尽管周围挤满了其他同学，但在袁理此刻的感知里，照片的焦点只会是他们两人。
他们之间，在现实世界里，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主动靠近的时刻。
他甚至清晰地记起拍毕业照那天，学校还煞有介事地办了个小型成人礼，邀请家长一同见证。
那天，他怀里被塞满了鲜花和祝福，像个被簇拥的胜利者。
而徐存真呢？
他下意识地看向记忆中的那个角落，画面模糊，只留下一个倔强的侧影。
他当时还曾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甚至是一丝嘲讽，觉得她所有的追逐，最终也不过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想起自己当时那句冷冰冰的“报应”的论断，一股迟来的愧疚猛地刺中了他。
他一直眼高于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曾真正用心去看过她？
她的坚韧，她的优秀，她那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自己爬起来的倔强，都被他傲慢地忽略了。
“三二一！茄子！”摄影师洪亮的嗓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
强烈的阳光有些刺眼，袁理微微眯起眼，一个念头无比强烈地钻进他的脑海。
他应该给她一束花。
就现在。
这个想法来得如此汹涌而迫切，几乎让他有些无措。
人群散开，他立刻就摸出手机，手指有些忙乱地划开屏幕，想要立刻找到一家能立刻送达的花店。
越快越好！
可搜索到的结果令人沮丧。不需要提前预订就能送到的，无非是些敷衍的搭配俗气的花束，那些花……怎么配得上她？
连他自己都看不上。
他正埋头盯着屏幕，眉心紧蹙，全部的注意力都焦灼在挑选花束上时，怀里突然被塞进一大捧沉甸甸的向日葵
他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撞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手忙脚乱用胳膊和身体去夹住那不安分的花束。
动作幅度太大，握在手里的手机脱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一阵毫不掩饰的、清亮又带着促狭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噗……哈哈哈哈！”
“袁理，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哈哈……好搞笑啊！”
是徐存真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正笑得弯起了眼睛，阳光洒在她脸上，明亮又鲜活。
她指了指他怀里那束开得热烈奔放的向日葵，嘴角上扬着好看的弧度。
“毕业快乐，袁理。”她笑着说，眼神亮晶晶的。
袁理抱着那束几乎要溢出来的灿烂金黄，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去捡地上的手机。
周围同学的起哄声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金黄的笑容，金黄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