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母冕下对他提出的第三个要求就是一道送命题。塞维尔背后的鳞片炸起一大片，是被陡然激增的加百列大人的信息素给刺激的。他努力让自己忽略医疗舱外传来的杀气，控制着脸上的微笑不变：“尊主冕下，您想去哪里呢？”

    “奴想回家……想回四艺斋……奴、奴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了……公子你要是不知道回四艺斋的路，送奴回锦绣阁也行……”

    “可是，尊主冕下，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奥兰多星系T631行星的引力场范围，您的专用星舰庞贝露号就在此处停靠。整个奥兰多星系，都是您的疆域。”

    璃儿更恐慌了，这是一个她连地名都听不懂的地方，离扬州一定很远很远。

    “尊主冕下，请不要再哭了，您的眼睛下面的表皮都红了……”塞维尔觉得虫母眼红红的样子虽然让虫很有保护欲，但虫母脸上皴皱的皮肤太碍眼了，冕下的脸应该像刚才那盘蛋奶布丁一样光滑细嫩、毫无瑕疵才对。

    璃儿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眼皮，触手生疼。这些坏人如果会关心她这些微末的小伤口，为什么又要绑架她呢？他们这么厉害，瞬息之间就能远离扬州，为什么要跟她一个待价而沽的瘦马过不去？

    她终于能从无尽的哀伤与恐惧中抽出一点点脑子来试图弄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她看着塞维尔，这位有着银色短发、淡紫色眼睛的高大番邦人，穿着的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服饰。她注意到塞维尔一直是单膝跪地在跟她说话，她书读得不多，也知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你先起来……你为什么一直叫奴尊主冕下？”

    塞维尔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郑重地对着璃儿行了一个跪地抚胸礼：“因为您，是奥兰多星系最尊贵的主人，我们虫族的第217任虫母冕下。”

    璃儿感觉后背一片冰凉。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脊椎位置漫开来，爬过她的背，她的手臂，她的后脑。

    这些话，之前那两个怪物也对她说过，她一个字也不信。

    可是这已经是第三个对她这么说的“人”了。

    她左胸的心跳似乎有些异常，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是沉闷的耳鸣轰响。她听到她的提问，像是小时候她很爱把脑子扎在木桶水里在说话，那时候的声音，就是这样闷闷的——

    “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奴不是虫……是人……”

    塞维尔的回答与姐姐们的调笑同频回响：“尊主冕下，没有弄错。您身上的虫母信息素，您天然的对于虫族的感召，每一位虫在您面前，都不会认错。”

    “璃儿！你可真厉害，脑袋在水里还能说话！你居然能憋气这么久——”

    “您天然的对于虫族的感召……”

    “璃儿！你怎么这么招虫子！呀——快扔掉快扔掉——”

    “尊主冕下？尊主冕下！？”

    璃儿猛吐一大口气，在塞维尔的持续呼唤声中清醒回神。

    塞维尔都快吓死了，刚才虫母突然进入了一种类似虫假死的防御性应激状态，信息素发散和呼吸都骤停，还好这个时间很短暂，否则舱外一直暗中观察的加百列大人一定会冲进来。

    这个消息对虫母的冲击这么大，塞维尔意识到让虫母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份和责任真的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尊主冕下，请您冷静一点。或许您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个信息，但我跟您保证，您是我们所有虫的尊主，每一个虫都不会伤害您的。”塞维尔左右看了看，将那柄精致的银质餐刀递到璃儿的手上，引着她将锋刃抵住自己前胸的心管位置，“我们虫族的一切荣誉、生命，都是您的所有物，您尽可以拿去。”

    塞维尔敢打包票，虫母拿着这把抹黄油为主的小餐刀，连在他的几丁质表皮留下一丝划痕都办不到。

    璃儿像是被烫着一般丢开了餐刀：“奴、奴要你的命做什么！奴不要！”

    “尊主冕下，”塞维尔从和虫母对话起就觉得不对劲，“您为何一直自称为奴呢？根据我对人类文化的了解，这似乎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尊称。”

    即便是塞维尔这样对人类文化很感兴趣的虫，也不会考古到古蓝星那么遥远。现今人类的星域和虫类控制的不相上下，星域内宜居行星成千上万，古蓝星即便对现在的星际人类来说，也是非常久远的历史了。

    璃儿……璃儿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不自称为奴，该怎么说呢？

    到了男女分席的年龄，四艺斋的妈妈们就会拿着戒尺，一点点纠正她和姐妹们看人的眼神，行礼的姿势，言谈的尺度……妈妈们最常说的是：

    “身为贱籍，要懂规矩，知分寸。且不说老爷们钟爱的都是弱柳扶风的款儿，便是当家主母们，也是容不下那些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贱骨头的。”

    “你们可知像你们这样身契捏在老爷或是主母手里的奴婢，若是反了天，主家能有多少收拾你们的手段？”

    璃儿怕得要死。

    她和其他姐妹们不一样的是，姐妹们即便是父母兄嫂把她们卖进牙行，总归世上还是有一点亲人骨血在的，即便是被主家打发出去了或是死了，还是有个地方能落脚，有人能帮着敛骨的。而她，是牙婆们在路边捡的孤女，出了四艺斋，主家若是不收留，她都不知道能去哪。

    所以她只能把姿态不断放低，做最顺从，最无害的那个。

    她可以一直听话，只要四艺斋不赶她走。

    她也可以拿出自己最妩媚的姿态去谋一个栖身之处，哪怕她根本就不喜欢什么总督大人。

    现在，这个银发紫眸的公子告诉她，她和姐妹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她是“虫”。

    她的世界似乎要被颠覆了，而她只有恐惧、茫然、无所适从。

    塞维尔摁着耳麦，因为见到谈话形势似乎有些向好的加百列大人在不停催促他赶紧向她介绍还有一位内务官在外等候。

    加百列大人还是太急了。塞维尔想。

    虫族有信息素感知系统，信息素会十分诚实地传达虫族的情绪，所以虫族的一切沟通都是十分简单直白的，粗暴中带着高效。但塞维尔知道，这一切都不适用于感知系统出了问题的虫母，这番谈话，必须耐心，循循善诱，慢慢地帮助虫母厘清现实。

    “尊主冕下，我有一个建议，如果您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不知道如何面对。您可以先做出一点小小的改变。”

    茫然的青金色眼睛看向塞维尔，他笑眼弯弯，十分有亲和力：“您可以先从自称‘我’开始。”

    “奴……我……”

    “对，尊主冕下。”塞维尔的声音仿佛有穿透力，击穿了璃儿一直闷闷的鼓膜：

    “您回家了，尊主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