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梦

    长宁热极,她将头往上凑去。

    原清逸目光低垂,视线捕捉到她的左手,掌心还紧紧扣在其上,竟是一直未松开。

    不断有热气来回地滚入心口,烫得他心不由主。他忙不跌地松手,霎那闪回案前。

    长宁再度扑了个空,心头愈发空虚。她直直地抬眸望去,素来服帖的墨发凌乱地散在流云衣袍上,露出半截烟霞耳廓,握着玉盏的指节亦些微泛红。

    耳旁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长宁盯着原清逸看了片刻,她晃悠悠地起身,行至其前,跌坐而下,一气呵成。

    原清逸还没缓过神来,甜香又再度袭来,但偏偏身子像僵住了,他竟挪不动半分!

    有冷风从露台穿来,吹得长宁眼眶都发凉。

    她捏紧掌心,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敛眸道:“兄长,发丝乱了,我帮你理理。”

    原清逸不敢离她太近,在手指伸来时,他微往后移,顺势将墨发甩至背侧,强装镇定道:“无须。”

    又灌来阵冷风,吹得长宁清醒了几分。

    她收回愣在半空的手,倒也不恼:“兄长,我有一物送你。”

    心中躁动难安,原清逸作得一副冷声:“何物?”

    语调如含冰渣,让长宁掏纸袋的手一顿。

    他当真喜怒无常,可是方才欲亲他被察觉了?

    心头毛茸茸的挠动随着冰寒的气息骤变沉稳,长宁掏出纸袋递至其前,莞尔一笑:“此乃云禾悉心调制的甘糖,我尝过,其味清新,不算甜腻,亦可提神,我想兄长带在身旁,若渴了,若喝药苦,可食一颗。”

    原清逸有些气恼自己冷漠的语气,轻“嗯”了声,还未抬头,柔指便带着一颗甘糖贴至唇瓣,他忍不住抬眸凝视。

    青丝将小半张玉面遮住,又朦胧在夜色之中,乌眸愈发明亮。

    原清逸情不自禁地张唇,含入甘糖之时,轻碰及柔软的指尖。

    一股奇异的酥麻感从指头蔓延至全身,长宁疑惑地望着他。

    四目相接,摇晃在树影与月光中,二人竟就这么愣愣地凝视着彼此。

    待一股清凉感在舌尖扩散,原清逸才猛地想起松开她的手指。

    眉心蹙成了一座小山,他胡乱地抓起杯盏,却因喝得过急,竟呛出了声。

    长宁从奇特的战栗中回过神,凝眉道:“哥哥,你怎么了?”说着便伸手朝冰雪脸而去。

    “别碰我。”

    语气又低又急,隐含压迫,长宁不晓得他又怎地了,方才明明还紧紧相拥,眼下怎会又碰不得?

    话刚出口,原清逸便追悔莫及。

    他在做何?她懂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满口清凉,原清逸却觉心下燃着一团火,烧得他额心突突地跳。

    长宁茫然无措,她瞟了眼握着青花盏的手背,骨节泛红,细闻间带着酒气的呼吸也略微凌乱。

    脑光忽地一闪,她想,莫非原清逸的忽冷忽热与身负之疾有关,是以才反复无常?

    长宁立直的身子登时跌坐而下,她倒了杯热茶递去,趁他接过的瞬间,手指飞速搭到他的腕间。

    脉搏急促,但除此之外毫无异常。

    柔指一贴近,原清逸就觉火上浇来一泼滚油,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盯着茶汤上漂浮的一轮满月,猛地紧闭双眼,顺了一番内息。

    鼻尖飘来股清甜的麝香,长宁朝下瞥去。他昔日的反复无常均伴随着麝香味,她猜想,这大概与他的疾病有关。

    凝视着他眉心的褶皱,她故意往后挪了好几步,静静地仰视着他。

    原清逸迫不及待地想咬断她的脖子,狠狠地吸干长宁,他凝神压下冲动、焦躁、火热,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截清明。

    为何一靠近她嗜血之欲便骤然强烈?这种感觉明显与过往不同,似乎还夹带着一种占有?

    皎光万倾,映透墙角,枝头缀着的红瓣悄然绽出几牙,露出底下淡黄的蓓蕾。

    当长宁坐远后,麝香味果真变淡了许多。

    她恍然大悟,原清逸不喜人近乃是因身子有疾,一旦人靠近便易发作,因此自己离得过近时他才会呵斥自己,或许是怕带来伤害?

    若当真如此,那相缠之事该如何做?

    思绪纷纷绕绕地打着旋儿,长宁的胳膊搭在角沿,试探性地问了声:“兄长,我一旦靠近,就会令你难受么?”

    游走过脉轮后,原清逸的气息顺了不少。但面对长宁的问询,他却犯了难。

    若回答是,她日后会否就不会再靠近?可若任她接近,自己忍不住嗜血之欲又当如何?

    兜转之间,原清逸斟酌片刻才道:“近来练功气息不顺,有时会受他人影响。”

    否认?

    长宁眼尾一挑:“因此兄长才不允许我摸你。”

    “嗯。”

    “那抱呢?”

    “暂时,也会。”

    长宁回味着方才紧密的相拥,鼻尖缭绕的气息,那他是忍着不适?

    心忽地一软,她也不再想那些缠他之事,郑重地问了声:“那我需得离兄长远些么?”

    不想。

    清晰的声音响彻在脑中,原清逸回应着她的目光,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松懈:“你想离我近些么?”

    “嗯,”长宁不假思索地点头。

    “过来。”

    原清逸认命似地落下绷直的脊梁,反正明日就会离谷,此去也不知下回何时见面,他凝神敛息,无法嗅闻甜香就好。

    心底的一缕惆怅转瞬即逝,长宁双眸泛光,但仍担心地再度询问:“我真的可以靠近么?”

    “嗯。”

    她若不来,原清逸都想坐过去,她不过离去片刻,他便觉身侧空空荡荡。

    他试图说服自己,定是因满月之故,他才会难以抵抗血香带来的诱惑,总想亲近她。

    能靠近他,长宁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徐徐挪到原清逸跟前,细心留意着他的气息,尚算平稳,或许方才抱得太紧,才会令他难受。

    可长宁仍想亲近他,目光朝下一扫,她垂眸道:“兄长,那我可以躺么?”

    原清逸一时未反应过来:“躺?”

    话毕,腿上便躺来一颗脑袋,葡萄眼正明净地望着自己。

    “这样。”

    长宁从未在他腿上躺过,一来想试试是何滋味,二来想瞧瞧他的反应。

    她对他的身体实在太着迷,不仅是想亲近,还想清楚他究竟所患何疾。

    少女肌光胜雪,莹然生辉,衬得樱唇娇艳欲滴。

    原清逸眼忙手乱地收回目光,腿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也不知是如何绷紧,他强装镇定地端起青花盏,几滴佳酿却从边缘溢出,顺着皓白的手腕低落。

    琼浆刚巧洒到长宁的额头,她抬手一摸,又伸出舌尖舔了舔,烟眉轻蹙:“酒怎会叫玉液,可真难喝。”

    听得咕哝声,原清逸浅笑道:“帝樽甘露醴,天宴碧霞浆,你未曾饮过,遂不明其味。”

    长宁撇嘴:“此味甚烈,比药更呛喉,想来我今生当与它无缘。”

    “你此生还长,怎知日后不会喜欢。”

    “我素来直心直意,喜欢之物便一直中意,不喜之物总不愿再试,好在我不算挑食,倒未错过佳肴。”

    轻快声如风铃入耳,原清逸再度垂眸凝视,纯粹的双眼泛着星光。他心念一动,遒劲的指骨刮过高挺的鼻翼,又一路滑至圆润鼻头。

    噙笑道:“你不喜便无人可强迫,你这一生都可以做自己喜欢之事。”

    指尖的触碰带来股奇异感,长宁也没听明他的话。虽然陆云禾也爱这么逗自己,但原清逸的手指刮来,感觉却截然不同。

    就像暖冬里的阳光,连心上的湿润都被晒干。

    长宁顺势就将原清逸的手握住,含糊道:“哥哥,我喜欢,再摸摸。”

    明日就将分离,原清逸也由着她。敛息后闻不到甜香,他的心头倒也极其舒畅。

    长宁细细感受着指尖的触碰,每刮一下,心尖尖就颤一下。

    她舒服极了,轻轻地在他手侧啄了下。

    虽只是浅浅地触碰,原清逸却脊背都一瞬绷直,他立时将手抽回。

    长宁躺在他□□,待他的手拿走,才注意到鼻尖飘悬的气息,有一梦清宁,夹带药香,亦晕染着清甜麝香,好似还隐着一缕沉。

    气味与人体息息相关,长宁打算待原清逸离去后好好研习。

    仰视望去,玉润的下颌生得逗人触碰,她一时心痒,伸手就去摸。

    原清逸下意识地垂头,唇再度亲上柔软的指尖。

    猝不及防地相贴,二人又各自怔住。

    长宁喜欢他柔软温热的唇,一个没忍住大拇指就在唇珠上揉起来。

    纵使上药时原清逸也被她摸过,可闭着眼与凝视之感却大相径庭,尤其此时她还躺在自己腿间。

    甜香随夜风长驱直入,原清逸明明闻不到,却觉五脏六腑皆被她的气息填满。

    他无法开口阻止,身体亦僵硬如铁。只能静视乌黑眸底旖旎的动作,心口莫名地涌着期待。

    长宁揉了好几下也未见他拒绝,她又动了亲上去的念头。

    思虑间,她轻支起身,哪知方抬头便“啊”了声。

    原清逸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压着青丝,他急忙抽回,轻抚其顶,哄道:“疼么?”

    随着他的靠近,长宁被整个包在炽热的怀中。

    想着明日他就要离开,下回见面又不知何时,心口忽地一紧,连亲他也提不起兴致。

    见她垂头,一声不吭,原清逸凝视着露出的小块玉额,眼底闪着不安:“为何不说话?”

    长宁终是没忍住靠入他怀中,揪着墨发缠在指尖,话在口中绕来绕去,却一个字也蹦不出。

    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为何也跟着喜怒无常起来?

    原清逸猜她是舍不得自己,欲出口安慰,却也如鲠在喉。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映着满月流光,唯闻一梦清宁飘香。

    近日疲累,长宁靠着靠着便眼皮泛沉,她强撑着道:“哥哥,你可会思念我?”

    抱着她时,只要嗜血之欲不生,原清逸的心就格外宁静,他温和一笑:“会。”

    “可是睡前?”

    原清逸闲时脑中便会闪过她的身影,并不止夜里燃着一梦清宁,但他还是“嗯”了声。

    “那甘糖也要记得吃,兴许会多思念我。”

    “好,”原清逸的手指深深地插入青丝之中。

    长宁的眉心沉得厉害,却仍喃道:“哥哥,日后待我们......”

    低低的咕哝声淹没在唇间,原清逸仔细辨认也没听出她在说何。

    听着均匀的呼吸,他将长宁整个圈入怀中,任她沉沉睡去。

    待一梦清宁燃尽,原清逸方起身将人抱回卧寝。

    月光烟笼,清辉满室,圆圆朝云月山缀莲花纱帐望去,蓝晶石的眼盯着落在塌沿的一角流云袍角,胡须轻动,复不动声色地趴回窝中。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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