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我回到老家，小镇临海，我们有一个码头，起航向东，会到达一个小岛，小岛附近，有一堆泡着海水的建筑残骸，不知以前是怎样光景，现在只剩下钢筋水泥中生长的植物和水。这其中有四方的建筑，其中还有一处可以上岸的平台。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直到我被妈妈接进城里读书。妈妈是小提琴手，她常年四处飞，在家的时间确实不多。

    我小时候为了讨好妈妈很努力的练小提琴，长大后不了了之。我觉得自己没什么天分，妈妈却说我小时候甚至还会自己作曲，后来却说不练就不练了。

    高三三模我发挥很差，几乎垫底，被老师约谈，夜自修下课回家路上，麻木又疲惫，我习惯穿越草丛走捷径回家，闻到草丛里的栀子花发出幽香，花香柔软，我紧绷地神经微微放松下来，好像幻听到海浪的声音。

    高考完，我没有去旅游，选择了回到老家。

    在家躲了几天，我翻到了我小时候的作业本，歪七扭八地画着乐谱。

    我小时候的字真丑啊。

    我看了会儿，随手把乐谱架在了窗户上，有些生疏地试了试音。

    妈妈定期保养的小提琴音色依旧很好，虽然我凭借着肌肉记忆拉了一首，但是中间间隔的时间不会消失。

    乐谱很优美，不属于我听过的任何一首，但是我觉得很熟悉。毕竟乐谱的上方还签着我的名字

    这真的是我作的？

    我感觉记忆里飘荡起了歌声，混合着潮汐的月光。

    小学时父母终于停止相互折磨，各自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独自留在镇子上的我继承了我爸的船，后来还补偿了一辆摩托艇。

    试开的时候我一个急转弯把坐在我后座的爸爸甩进了海里，他半天才浮上来，狼狈极了，最后他只是悻悻地摸了摸后脑勺，而我我看着他贴着脸皮的海草似的头发哈哈大笑。

    然后我就都是一个人了，那辆车现在已经报废，所幸家长又托亲戚送来了一辆摩托艇。

    新的摩托艇续航更久，速度更快，我摩西分海似的破开海平面，飞溅的海浪似是士兵拥护着我，然后完成目的便消逝在无边的海里。

    我直冲目的地，嗡鸣声打破了这里的平静，缓缓停在了“码头”。

    这周围是四方围栏着的过道，停泊口在其中伸出，我猜测这里以前是一个工厂，巡视参观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这儿俯视着底下的机器和工人。所以这里宽敞透亮，但植物肆意蔓延遮蔽了一部分，透过其中，刚好独留出一簇平台上的日光，灰尘在其中漂浮。

    其实不应该来这里的，小时候不懂，现在也该知道了，水看起来清澈，其实深不见底，水下藏着钢筋、蛇，锈迹斑斑的建筑风刮过，遥远地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它可能会倒塌，垮下来，击中我的脑袋，压着我的躯干，拽着我的四肢，沉入海底，随便什么，我能活到现在实属奇迹。

    第一次是大鱼带领着我来到这里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学生，居然胆大到独自驾船出海，我疲惫地在晃悠的海水上入梦，醒来后已经是夜晚，星空穹顶似得盖着我，海风吹来，海浪拍着，黑暗的大海上，仿佛只留我一人在世上。

    海浪有时候是两米、有时候是四米，起起落落间好像我也在缓缓沉入海底。爸爸妈妈得知我的死讯会哭泣吗，会在岸边忏悔不该离我而去吗？我侧躺着在船上，自虐般想象自己是一具尸体，我在幻境中觉得快意，又有种麻醉切割开皮肉后迟钝的痛楚。

    海面逐渐平静下来，柔和的月光洒下，海腥的空气里，然后听到有了水流靠近我的声音。我都懒得起来，趴这靠着上肢挪到了船边，迟钝地向下看，看到了幽绿的鱼尾在撩起的水花碎银似的落下。

    我恍惚驾船跟上，不知不觉行驶了一夜，晨曦微露，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钢铁巨兽静静伫立着，我在大鱼引领下到达了一个停泊口。

    也就是这里。

    我将腿浸到水里，壁上长着绿绿的苔藓，水流清澈，莹莹发亮。

    我又想起五六岁时，爸爸带着来海边玩，不知为何大人都失去了踪影，我一个人蹲在海浪里摸了摸水，转头想回去，不小心一个后仰跌入了水中，朦胧的日光，水涌入鼻腔，我挣扎着，浅浅海水却始终够不到底。

    也许我已经死在那里了，现在的我停留在死前瞬息又漫长的梦里。

    耳朵捕捉到水流时，我还沉浸在死亡的幻想里，水底迅速浮上来一块阴影，等我迅速缩回脚瞪大眼睛看着水面时，那块阴影又快速下潜。

    我手一撑远离了岸边，那一团又迅速靠近水面，然后减缓，我看见水面缓缓露出的浅金色头发，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蓝色的眼睛眨动一下，眼球表面就滚过一层浅色的膜，他的竖瞳冰冷得注视着我，像是野兽。他盯着我看了会，然后跃回了水里。

    我看到了他掀起来的长长的鱼尾，发着幽幽的蓝绿色的光。

    像记忆里一样，像无数次梦里一样。

    梦里我踩着船舷向下跳，喝了几口水，挣扎了一下，然后放弃，感觉人在往下掉，海浪声远去，阳光透过水面，水里有很多尘粒。鱼的影子很大，大的好像能把我一口吞下，祂向我而来，托举着我，我好像坐在祂的肩上或者背上，海浪时缓时急，但祂始终不急不缓。

    我在岸边蹲到脚酸，也没再等到他。决定打道回府。

    人鱼露出双眼睛瞅了我一眼就消失了这件事，说实话，在那一个幽闭地环境里突然看到一双眼睛是有点吓人的。

    我打电话给妈妈，她果然没有接，过了一天我收到了回信，妈妈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小时候总是说见到了人鱼，非常的可爱。

    自觉已经和妈妈报备的我，装备齐全地跑来露营了，我点了个篝火，吃了个罐头，又练了会小提琴，准备美美睡上一觉，你说我这么没有警戒心？但是他是鱼欸，他也不可能半夜爬上岸来劫持我吧。

    梦中断的感觉并不好受，脑子里强行塞进去一块石头，我头昏脑涨地拿起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从咯吱咯吱的充气床滚下来，我摇摇晃晃拉开帐篷走出去，外面一片盈盈的蓝光，塞壬趴在岸边看我，他长发上滚动地水珠落下，仿佛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凌凌的脆音，混着悠长海潮的底音，他向我伸出手时，冷白的皮肤泛着柔和的月光，我没有理由拒绝。

    头朝下跃入海水的下一刻，我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清醒，是我太自信了，他上不来，可以让我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