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萨于公堂之上,将大理寺卿杨文御的询问一一否定。
“大胆!你可知堂上欺瞒是罪上加罪?若是证明你有意欺瞒,可先打你二十廷杖?”杨文御高声斥道。
“小人如何敢欺瞒杨公?小人虽是胡人,却也是三代良民,怎敢在这大理寺堂上说谎!”葛萨皱着一张脸,双手急的直搓,犹如一只困兽,焦急无望。
杨文御见他不承认,觑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魏修晏。魏修晏却是盯着葛萨,目不转睛,似是陷入沉思。
杨文御只好又说道:“你既说自己未去过广贤楼,在你的包袱里,如何有广贤楼的特色糕点杏花饼?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
只听“叮”地一声,杨文御将那匕首和杏花饼扔到堂上。
葛萨伸着脖子仔细瞧了瞧那匕首,便扑倒在地大喊:“杨公,小人冤枉!小人今日只是出来卖羊肉,身上有虽是带了刀,却是切肉的刀子,没有什么匕首!小人也未去过广贤楼买杏花饼!小人真的冤枉啊!”
杨文御扫了一眼门下侍郎和御史中丞铁青的脸色,心烦地扶了扶额,这胡人的破锣嗓子喊起冤来简直震天动地,直吵得他头痛不已。
一旁参加庭审的黄录事见杨寺卿这副神伤的模样,强忍住笑,面上肌肉都忍得有些微痛。
这几年杨文御年岁渐老,再加上朝中凌王与御使台、门下省沆瀣,对大理寺百般刁难,三不五时便上书给他小鞋穿。杨文御的一腔锐气早已被搓磨殆尽,变成一根老油条,洞悉一切,不肯一身入局。他常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大理寺内大小事务,都交由大理寺少卿崇永和原大理寺正打理。
因着崇永素来与凌王一脉过从甚密,圣人为平衡朝堂各派势力,便将崇永派至秦州彻查官盐私售一案,又以辅佐杨文御为名,擢升魏修晏为大理寺正。
按说杨文御近日又以感染风寒,头痛难耐为由在家中休养。
谁知,好巧不巧,荣康坊忽发生一件要案,凌王庶子李淇被杀。荣康坊正是清明节时划拨给大理寺的巡查之地,发生如此大事,杨文御自是不能再甩手不管。
然而,还没等大理寺自行彻查此事,门下侍郎和御史中丞便先一步来到,以事关重大,督查办案为由,一同坐堂审理。
现下葛萨拒不认罪,杨文御也不想屈打成招,可是看着门下侍郎和御史中丞的黑脸,怕是不定罪便不走的模样,他如何能不头疼。
一时间,大理寺堂上,除了葛萨鬼哭狼嚎似的喊冤,再无人说话。
终于,杨文御头痛稍缓,轻咳一声,道:“魏卿,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魏修晏听见杨文御问他,并未立时回答,而是低声告诉左右将葛萨带下去羁押。
门下侍郎见嫌犯被带走,忙指着葛萨背影对杨文御说道:“杨公,这是作何?”
杨文御假装没听见,只盯着魏修晏。
只见他起身走到李淇尸首前,仔细查看了眼、口、鼻,手指、脚趾等处,缓缓说道:“目前仵作尚未详细检验尸身,死因尚且不明。现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证明便是此嫌犯所为。某认为,应先将嫌犯关押起来,我大理寺细细探查此案,待查出眉目来,再给他定罪也不迟。”
门下侍郎听完之后,沉不住气道:“你这般说,便是今晚没有结果了?”
魏修晏冷峻的目光在门下侍郎面上扫过,说道:“大理寺查案历来是遵从大稷刑法历律,敢问侍郎,哪条律法要求必须当日结案?”
门下侍郎也是刚刚被擢升上来的年轻人,官运亨通,年少得志,便沉不住气些。方才魏修晏扫他那一眼,直让他脊背发凉,没想到魏修晏这么不留情面,他一时被噎得张口结舌。
御史中丞年近不惑,到底持重些。见这个门下侍郎不中用,他心中暗骂猪队友,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说道:“魏寺正说得极是。谁也不曾想到清明节之际,在大理寺辖区之内,竟会发生如此大案。我二人也是特此过来监督见证,一是为大理寺正名,二是免得圣人和凌王忧心。事关重大,必是不能草草结案,只是……这匕首既已搜出,为何不继续审问下去?”
杨文御翻了个白眼,只觉头痛更甚。
魏修晏听出他话中之意,知他若是没有满意的答复,定然是打发不走,便道:“今日世子尸身被发现之时,某正在现场,已经粗粗勘察一番。现场并无任何打斗痕迹,而方才某查看了世子尸身,眼下发青,口鼻有些微白沫,似有中毒之相。想来是世子毒发后无反击之力,方被刺了几刀,此为蓄意杀人的法子。这胡人既是与世子不曾见面,仅今日争吵一次,也未曾在身上搜出任何毒药。某认为,还不能草草定罪。便是圣人和凌王,也应是希望将真凶伏法认罪,以慰世子之灵。”
“你拖延办案还……”门下侍郎方才一口恶气未出,也不及细思魏修晏的话,便要反驳。
“咳咳……”御史中丞咳了两声,用眼神示意门下侍郎住嘴。
随后,御史中丞站起身来,对杨文御拱手道:“大理寺办案严谨,我二人今日不便继续叨扰,望杨公尽快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我二人三日后再登门大理寺。”
杨文御见他们要走,立时觉得神清气明,忙拉着魏修晏将二人送至衙门口。
御史中丞一路出了大理寺,也不和门下侍郎道别,兀自上了自家马车。
交代车夫尽快回府之后,他便独自在马车中闭眼扶额,这个门下侍郎,与魏修晏比起来差的简直不是一星半点!到底是魏太傅的孙子,方才那个气度,当真有当年太傅之风,若不是政见不同,还真是想结交一下这个后辈啊……
杨文御和魏修晏回到堂上,想到方才御史中丞的一番话,这便是只给三日时间,必须破案才是。
杨文御长吁口气,转头看了看魏修晏,见他面上一副清冷之色,似乎,还有一丝丝蔑色。杨文御摇摇头,心道,还是年轻的后生啊,藏不住心思。
“某近日偶感风寒,折腾了半日,实是有些力不从心。此案,劳魏卿费心了。三日之内,务必要抓住真凶。若有何难处,遣人来找某便是。阿……阿嚏……”杨文御送走了两个瘟神,一时间只觉得足下发飘,身上不自在起来,便将案子交给了魏修晏。
“杨公好生修养才是,某此刻便带人去细细勘查现场。”魏修晏插手一礼。
杨文御虽是个老狐狸,但是在大理寺日常事务中,也是十足放权给他,并且从无冤假错案,屈打成招的行为,他便也对杨文御有几分敬重。
杨文御点点头,目中似有深意,想再交代几句,但终是叹了口气,拍拍魏修晏的肩,自回家去了。
魏修晏叫来黄录事和宋录事,安排二人去细细审问葛萨,务必要将葛萨今日所见所闻所遇之人,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自己则带着几人去荣康坊查看案发现场。
待他到达广贤楼案发的雅室中,东方已是泛起鱼肚白。
魏修晏站在阁窗边,看着远山之上的那一抹亮色,将昨夜在荣康坊灯市买的泥塑兔子出拿了出来。
只见兔子通身圆润,背上画着鲜艳的红莲图案,底座上刻着四个小字——不离不弃。
他眸光柔和,又从袖中拿出在厉坛捡到的小物。这物也是一只泥兔子,底座写着——莫失莫忘。正是杜时笙在给巧环喂水之时,遗落之物。
他将两只小兔放在手心,只见它们一高一矮,一立一坐,甚是可爱。
那卖泥塑的商贩说,这泥塑本是一对,另一只已经被一个小娘子买走了。他眸光闪动,厉坛之上只有杜时笙和巧环,这泥兔子必是她遗失的。
这世上,竟真有投胎转世一说?为何能有人与阿蓉这般相像?
思及此,魏修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眼底渐渐浮现出悲凉之色。
“寺正,饭菜和酒水并没有毒,但却只有一只酒杯。”有人来报。
“嗯,瞧瞧去。”魏修晏收回目光,语气又变得清冷起来。
翌日,杜时笙被鸟儿喈喈之音吵醒。
昨夜睡得晚,今日又没做准备出摊,她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懒懒起床。
她坐起缓了片刻,脑子逐渐清明起来,想起那只一见倾心的小泥兔,仍觉十分可惜。她几乎是立时决定——今日再去一次荣康坊。
经历了昨日的热闹,荣康坊又恢复了往日的富贵高雅,不再有层叠不休的叫卖之声。除了空中时不时随风飘走的断鸢,杜时笙几乎以为,这清明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一般。
杜时笙找到昨日那花灯摊子的位置,果然那商贩没有出摊。那花灯摊子附近是一家茶肆,杜时笙上门打听茶肆的伙计,是否知道花灯摊子何时还能再来。没想到,茶肆内的人均摇头不知。
杜时笙心内遗憾沮丧,正没精打采的准备回家,忽听到一人叫:“杜娘子!”
杜时笙循声望去,见一身着石青色襴袍的郎君正笑吟吟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