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梦迪走在街上。有风刮过,不知道是东南西北的哪一种。她素来分不清方向。
左手拎着两个塑料袋,是市场上最普通的那种。里面装着女儿爱吃的海带和烤鸭。
右手是自己上班常带的提包。已经背了五年了,看上去并不是很旧,只有边缘处起了些毛边。
如果她低头,能看到自己普通的黑色长裤、和与她身上职业装比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运动鞋。鞋面脏了一小块。
但她只会注意到长裤下面粗壮的腿。
她觉得一切都很虚假。
路边的小店、汽车驶过后留下的尾气、能被吸到鼻子里的空气、还有支撑着自己前行的腿。像一个联合起来的骗局。
只要用力一撕,就能把这层“真实的世界”撕开。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一切的?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自己切实地活在这里。并且按部就班地吃饭买菜,坐公交上下班。
这个问题常常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在她坐在工位上对账时,去给女儿开家长会时,或者在洗一家人的衣服时。
家庭和工作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让她变成了沈部长、妈妈和妻子。
她甘之如饴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好像掉进了水中。
周围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她抓不住一根藤蔓、或是别的什么能让她爬出去的东西。
“你今天下班还挺早呀。”丈夫躺在沙发上,视线没有转过来。电视机如往日般响着。
“三分!库里又投中了!”
沈梦迪没有回答他。
她的脑子有一点乱,看什么都觉得烦。
“怎么了,总部来查账了?还是小张他们给你捅什么篓子了,沈大人?”
见她情绪不对,张豫坐直了身子询问道。
回答他的是沈梦迪的一个白眼,“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烦。”
好吧。张豫又躺了回去。
有时候老婆就是会这样,突然开心突然又不开心。
也许是更年期提前了。等明天去问问相关科室的同事。
沈梦迪将菜放进厨房,走到客厅命令道,“你去把地擦了,我要做饭了。”
张豫嗯嗯地答应了两声。准备等这半场篮球赛打完后再去。
见他还是躺着,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沈梦迪更烦躁了,“快点行不行啊,真是,让你干一点活实在是太难了。”
“我马上就要去了,你别急啊。”张豫也被她的语气激到,刚想说什么,二人的手机提示音一起响了起来。
一场可能会爆发的战争偃旗息鼓,一条一样的通知躺在他们的微信对话框里。
“明天要模拟测验?怎么这时候才通知啊。”张豫忍不住说道,“小叶还说明天要去体育场看演出呢。这回她可去不上了。”
沈梦迪也叹了口气,“唉,说是刚和八中校长定的,把下周月考改到明天,和三个学校联考。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却因此散去了。
她又忘了自己在水里。
她示意张豫帮忙系上围裙背后的带子。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怦怦的切菜声随后响起。
张西叶回家之后的第一句话果然是抱怨,“爸妈,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学校到底多有病!明天本来说好了放假,今天突然通知,让我们必须回学校考试。”
张豫接过了女儿的书包,劝道,“哎,早考早完事。这样下周就不用考了呀。”
“我音乐节的票怎么办啊!我还要去看演出呢!我爱豆好不容易来一次阳城。”张西叶显然没有被这句话劝到,反而更生气了,“下周就算放假,他们不演了。”
张豫不喜欢女儿喜欢的明星。
他是一个温和但朴素的男人。对那些打扮妖艳、蹦蹦跳跳的小年轻有天然的厌恶感。
“这回刚好,不用去看了,本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你把票卖了吧,看看还能不能有人买。”
张西叶一把夺过书包,生气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沈梦迪刚从厨房走出来,刚好听到了父女二人的对话。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小叶,别卖了,我明天去看。”
2、她站在了看音乐节的年轻人当中。
前一夜的记忆像被橡皮擦擦掉了。
只能依稀记得女儿的叮嘱——“一定要给我多拍点照片啊!”
还有丈夫不屑的哼声。
她能觉察到自己名字的时间并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个个的碎片。
她不算太高,被夹在人群之中,只能看到两旁的大屏幕。
然后音乐响起了。
“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很难去形容当时的情景和心情。
周围的空气一瞬间被震开,一大片光洒了进来。
不是温和的阳光月光。它晃的人睁不开眼睛、如近在咫尺的火焰。
然后骤然炸起,将一切湮没粉碎。
周围的人一齐跳了起来。像排练过很多遍一样。
挥舞的手臂,把她拉回了二十年前。
她还没认识张豫的时候,那时候还没从学校毕业。
和朋友们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看许巍的演出。
现场的人都长什么样子?他唱了什么歌?
沈梦迪全部都忘了。
但沸腾的人群却和此时此刻重合。当年的音乐也和此刻重合。
“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
“我感觉这首太轻了,下次还是得听金属!”
“大鹏你有没有品味啊,这首真的很牛逼啊。”
“别和他吵,他觉得全世界的歌都比不上金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明年我们再来一次,听听金属到底怎么给大鹏下蛊了。”
“后年也来,年年都来!”
这些声音似在耳畔响着,也似远在天边。
沈梦迪,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黑色的mp3,是什么时候丢的?
在农场旁边、常常能听到猪叫的排练室,又是什么时候、他们一起默契的不再去的?
“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去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
可是青春和梦想,如落入湖中的石子,泛起涟漪后终于平静,再也看不到了。
3、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
沈梦迪年轻的时候,就读于阳城财大,当时很喜欢摇滚乐。
mp3被她当成宝贝一样,每天揣在身上。
耳机里放着歌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走在路上都是带风的。
她不会乐器、但唱歌还蛮不错,就和同学一起组了乐队。
毕业后,去了一个挺大的国企当会计。
和大学同学们分散各地,乐队演了几次出之后就不了了之。
后来也慢慢断了音讯。
毕业两年后,她经父母介绍相亲,认识了省城中医大毕业、刚刚调来阳城的张豫。
省城人,独生子,样貌还行,工作稳定。重要的是人踏实,脾气好。
按照父母的话说,“是能过日子的人”。
二人就顺理成章地谈了半年恋爱、然后订婚。
结婚两年,她便生下了女儿张西叶。
然后女儿上幼儿园、丈夫和自己陆续升职、家庭旅行、女儿上中学……
中间夹杂着些老人生病、女儿成绩不够好、买东西被骗、职场竞争等烦恼。
就是这样。
总体来看是很幸运的半生。
女儿再过两年要高考,再干十几年她就会退休。
没什么别的可讲。
4、
几年前看过的一本书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主人公叫什么她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的事情很多,自己是什么时候看的这本书?自己曾经是不是挺爱看书的。
人潮在她的耳边时不时发出尖叫。但她觉得自己和人群是分开的。
隔了一层巨大的幕布。他们在演真实的、年轻的故事。
自己这边演的大概是“四旬太太回忆录”。
台上的歌,她大都没听过。
刚刚由许巍带来的、和人群短暂的共振,随着他演出结束,一下子生硬地断开了。
她被时间关在了外面。
但她知道,这种痛苦是不能诉之于口的。
人们会说,本来这个演出的受众就不是你这个年龄段的人呀!和年轻人比什么。
回到你的生活中去,你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
那本书里讲的好像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本来好好的在当银行家还是证券师。
突然就离家出走,去当画家了。
如果我突然去当乐队主唱怎么样?
沈梦迪问自己。
但没过一秒,便被否定了。
她不是音乐专业出身、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和专业素养。
她年轻时还算漂亮的脸和身材,如今也已遍布岁月的痕迹。长出了斑点和疤痕。
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而她如今的体力,实在是难以支撑她下班后再做一份工作了。
更别提家中还有备考高考的女儿、需要照顾的老人……
她不是一个狠心的人,相反还十分软弱。
这辈子都没怎么做过属于自己的决定。
任由周围的浪推行着,推到一个体面、正常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