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的夏终于落幕了。
付聿走进一间熟悉的教室。
墨绿色的光滑黑板、崭新的整齐课桌、透过明亮的窗看到的U型教学楼广场……这里的每间教室都是这个配置。
此时教室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堆满的书。除此之外,都和付聿记忆里的那间教室没什么差别。
她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付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去,然后在后排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她很安静,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等人来,还是在等时间——等时间自己流过。
教室里慢慢来了人,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会好奇地看一眼付聿,但没有人和她搭话。大家进门放好书包,然后就开始和各自的朋友叽叽喳喳地聊天。
付聿还是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她没什么兴趣去打探别人闲聊的内容,更没有心情去交新朋友。
等着等着,等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
她很有气势,一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就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像刚出生的小鸡崽,乖乖等待鸡妈妈发号施令。
李淑华看着这群孩子,感慨万千。
“同学们,这次开学,我们就是高三的学生了……”
她发表了一通对这群新高三学子的鼓励,直到看见孩子们都变得面色凝重,才简洁地结束了这番讲话。
“总之,希望大家都一鼓作气,坚持到底,拿下高考!”
说完,她扫了一眼教室角落,像是才注意到付聿似的,怔愣几秒,然后对她招招手。
付聿走上讲台。
李淑华介绍她:“这是付聿同学,来我们班的复读生,大家掌声欢迎新同学。”
教室里依言响起一片掌声。
李淑华偏过头看付聿:“自我介绍一下。”
付聿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付聿”两个大字,然后转过身对着全班同学,声音不大不小:“大家好,我叫付聿,和大家一样是政史地纯文科生,接下来会加入这个班级,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努力。”
台下于是又响起一阵掌声。
李淑华对她点点头,让她回位置上坐好。
付聿其实和他们不一样,她是新高考之后,复读能保留前一年选考科目成绩的最后一届。上一次高考,她的政史地成绩都很不错,于是她和妈妈商量,决定保留这三门的成绩,这一年专攻数学和英语。
不过这些没必要和他们说。
付聿低下头,把书包里的书一本本放入抽屉。
……
教室里的中央空调正在工作,坐在正中间的那几位女同学把外套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坐在教室边上的两排同学则穿着短袖校服,要么手里扇着扇子,要么桌上摆放着小型电风扇,总之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付聿默默注视这熟悉的一切,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处在记忆里那个燥热的夏,什么都没有变。
“哗啦”一阵翻试卷的声音响起,讲台上,年轻的女老师声音轻柔:“好,我们继续看下一题。”
付聿就注意到自己胸前戴着的校牌,蓝色校牌绳。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原来不是。
去年的教室里,她的地理老师是一个胖胖的小老头,上课激情澎湃,总是抑扬顿挫地指着多媒体上的地图:“地理地理,先找地,再找理!”
先找地,再找理。
这句话付聿记了三年,不只付聿,整个2020届14班的同学,应该都有把这句话刻进DNA里。
去年的教室里,大家的校牌绳都是红色的,那是2020届高三的代表颜色。
每一届的校牌绳颜色都不一样,21届是蓝色的,22届是绿色的……
付聿的视线从自己胸前的蓝色校牌绳移开,转动了一下手里的笔,继续做数学题。
女老师已经在多媒体上投屏了一道题,让大家写在纸上,限时作答。
她在教室里巡回走动,走到付聿身边时,看到这张陌生的脸在做数学题,她心下了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是那个复读的同学吗?地理已经放了?”
付聿停下笔,点头。
“那你带上书去自习教室吧,”女老师很善解人意,“这里上课的声音会干扰你学习的,自习教室现在应该没什么人,你以后没课就去那边吧。我会跟李老师说的。”
付聿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好的,谢谢老师。”
她收拾了几本书和草稿纸,抱着它们去了五楼的自习室。
五楼一共有六间自习室,付聿随便推门走进一间,这里果然空无一人,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高楼层不太热,付聿便没有去开空调,她打开窗户,脱掉校服外套,然后翻出书准备自习。
给立体几何大题画完坐标轴,付聿写了两个步骤,到计算时,她顺手抽出旁边的草稿纸。
一个薄薄的本子随着她抽书的动作掉到地上。
付聿把它捡起来,定睛一看,封面的姓名栏那里赫然写着“魏紫艺”三个大字。
笔势刚健,矫若惊龙。
付聿被字主人磅礴的气势惊了一瞬,然后才注意到这名字本身。
魏紫艺。
她记得这个名字。
和她同一届的,10班的一个女同学。
高三的考试极其频繁,每一次考试都会排名,广场上的光荣榜也是一周一换。
前100的名字很稳定,所谓清北复交浙预备役,来来回回也就是这些人。
10班的魏紫艺,付聿经常在前100的名单里看到她。
10班,2020届文科类班级里最好的一个,与之实力匹敌的是理科类重点班,也就是1班。
付聿突然想到,现在的10班,就是她复读的那个班,在这一届,好像只是文科类班级里较为普通的一个。
就和她之前在的14班是一个级别。
她的目光回到这个本子上。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笔记本,在学校超市花一块钱就能买到,一般被学生买回去写一些抄写的作业,或者作为默写本、草稿纸。
哪怕是作为摘抄本,这个朴素的小本子也显得有些不够格。
付聿猜,这大概是魏紫艺的一个默写本吧,毕业的时候忘记带走,清理教室的阿姨也没发现,于是就留在了抽屉里,恰好被她捡到。
她翻开本子。
“9.1,开学,明明前两天的暑假还在学校上课,但总觉得这次开学格外不同……”
付聿猛地合上本子。
原来这是一个日记本。
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
她不明白,为什么魏紫艺会忘记带走自己的日记?为什么偏偏被她捡到?她是不是要想办法处理这个本子?
付聿不愿意偷看别人的日记,于是她急急忙忙把本子塞进抽屉里,仿佛要向谁证明自己的清白。
魏紫艺的日记本安静地躺在抽屉里。
柔和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窗帘像波浪似的小幅度摆动着,付聿的刘海也被微微掀起。
风动,幡动,有人的心跳动得更厉害。
鬼使神差一般,付聿又把那个本子从抽屉里拿出来。
那个气势恢宏的笔迹实在太吸引她了,她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字迹的主人。
既然她用了一个这么简陋的本子,既然她甚至都忘记把这个本子带走,那日记里应该也没有记载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吧?付聿猜想。
她已经决定,如果真的在日记里看到了魏紫艺的秘密,她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替魏紫艺保护好这个日记本,不让除她们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里面的内容。
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付聿重新打开这个笔记本。
“9.1,开学,明明前两天的暑假还在学校上课,但总觉得这次开学格外不同。或许我还是有那么一点作为高三学生的自觉,我不能再伤春悲秋了,打起精神来魏紫艺。”
伤春悲秋?年级前100的魏紫艺也会伤春悲秋?付聿好奇极了,她继续往下看。
魏紫艺的日记写得不算频繁,内容也不多,比如她的第一篇日记是开学初写的,下一篇就到了十一小长假。
“10.2,国庆假,但是跟我们没什么关系。陈女士说了,假期是我们赶超别人的最佳时机。赶超什么人呢?排在我后面的人超不过我,至于前面的那些,我觉得我永远超不过她们。”
陈女士大概就是上一届10班的班主任陈蔚,一个严厉的女老师。
永远赶超不过别人……付聿突然有些释怀了,原来10班的学生也会这样想,看来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全然有壁。
魏紫艺的日记本很薄,记录的东西也很少。付聿看了很久,却只翻看了前两页。
她迟迟没有往下翻。
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艳,现在是这样,一年前是这样,十年前,几十年前也是这样。
付聿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种彷徨的共鸣,隔着时空,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点,这两份细微的情感如两道涓涓细流,悄然交汇了。
她没有再往下看,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给这本日记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