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我是一名遗物整理师。

    我爱上了,一个本就死去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太宰先生,是在他的葬礼上。

    茶褐色短发的青年容貌俊秀,红润的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脸颊也擦了粉,如熟睡一般。

    这大概是哪个入殓师的恶趣味。

    但不得不承认这遗容的巧思,让青年看起来像落入人间的天神。

    他仿佛天生就该被鲜花簇拥着,静谧的,美好的,供人敬仰。

    太宰先生是我本次工作的服务对象。

    早晨,警察找到我,希望我能接下他的遗物整理工作。

    我同意了。

    穿着背带裤的白色头发少年将太宰先生宿舍的钥匙递给我。

    “就拜托你了,东云先生。”

    这孩子估计还未成年,脸蛋长得很稚嫩,神情懵懵懂懂的,看不出什么悲伤。

    这很正常。

    过度的悲伤会冲昏人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失去了重要之人的人们就会暂时忽略痛苦,一直到繁喧嚣褪去,才会幡然醒悟,嚎啕大哭。

    “打扰一下。”我问:“您和亡者是什么关系?”

    这桩工作于我而言实在匆忙,赶到现场时葬礼已经接近尾声,除了客户的名字,我一无所知。

    他愣了下:“不,太宰先生没有亲人……大概是这样,反正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是他的……同事。”

    “能和我聊聊他吗?”我露出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完美微笑。

    少年眨眨眼,表情还是懵懵的,我很熟悉这种神情,这是对于挚爱之人去世了的不可思议和茫然。

    “太宰先生是我很尊敬的前辈,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饿死了,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拯救一切,虽然有时候热衷的恶作剧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表情变了变,又是我熟悉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张青涩的脸变得湿润,泪水从少年紫金色的眼下涌出,他嗫嚅着嘴唇。

    “太宰先生怎么可能真的死了?这是恶作剧吧,或者什么计划……”

    无所不能?

    真是个有趣的评价。

    我看着少年面朝灵堂跪在地上,哭的说不出一句话,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种平白浪费我大量工作时间的委托人,但又不得不装出怜悯的样子,安慰他。

    “节哀顺变。”

    警察说,太宰先生死于煤气中毒。

    是自杀。

    他设置了一个相当巧妙的机关,让一氧化碳能在杀死他后散的干干净净,并且在尸体腐烂之前报警,通知警察前来收尸。

    相当仁慈的死亡。

    不会像吞噬大量安眠药一样浪费医疗资源,不会像跳楼影响房价,不会像自焚造成社会恐慌,甚至不会像大多数选择在家中自杀的人一样,腐烂到给工作人员带来困扰。

    在生死学中,像太宰先生这样的独居死者,无论是自杀、意外死亡还是疾病死亡,我们都将其称为‘孤独死’。

    但根据委托人少年的说法,太宰先生,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活泼者。

    这样的人怎么会‘孤独死’呢?

    疾病?谋杀……还是感情纠葛?

    光是想想要与这样一个男人对话,我便激动到,浑身的旧伤疤都要崩裂出新鲜的血液来。

    太宰先生住在单位分配的单人宿舍中,地段很不错,附近料理店很多,离横滨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有两个红绿灯,去地铁站步行五分钟就能到。

    我惊讶的发现,太宰先生住所对面的居酒屋,就是我总在互联网上了解到,并且一直想去吃的那家。饮品店的门口招牌上用彩色马克笔写着‘情人节当日の限定’的字样,可以用一杯半的价格买到两杯清爽甜蜜的樱桃果饮。

    公寓的墙壁上爬满了凌霄花,它们张扬的攀在白墙上,用翠绿的叶子和我打招呼。我很喜欢这种花,它们旺盛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动容。

    太宰先生住在二楼,恰好是下班后不会太劳累,也不会因为楼层太低被孩子们的足球砸到窗户的高度。

    来到太宰先生的住所门前后,我并没有着急进去。

    每个遗物整理师都有自己习惯的工作前仪式,我也不例外。

    我举起优惠樱桃果饮的其中一杯,叩响了门。

    “打扰了,我是青森的东云清鹤,请问有人在家吗?”

    是的,我钟爱的仪式是为亡者送上一杯凉爽可口的果饮,若是工作地点附近没有饮品店,我会返回乘坐交通工具,去到最近的饮品店购买后再拜访。

    如果恰巧买到亡者生前喜欢喝的果饮,这会让我心情变得很好。

    指骨与门板碰撞响起的声音在公寓楼中显得很响亮。

    我很满意这次问候,因为这种公寓中住的大多是未成家的年轻人,这个时间点,他们大概率是在公司工作,而不是像成家的主妇一样跑出来打扰我。

    ‘咔’

    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屋里很黑,像深渊中怪物合拢的巨眼。

    我摆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容:“此次拜访,是为工作,贸然前来,实在抱歉。”

    那道缝隙稍微开的大了一些,漏出一只鸳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微笑着和那只眼睛对视。

    眼球转了转,门缝中传出一道很细微的,像是被缝住了嘴角的人扯碎了嘴唇才费力挤出的话。

    “……东云……清鹤?”

    “是的,我是东云清鹤,一名遗物整理师。”我将樱桃果饮向上举了举:“这是给您带的饮品。”

    “我不喜欢……饮料。”说话的声音稍微熟练了一些,门缝变大,一只清荏白皙的手从我手中接过樱桃果饮:“但谢谢你的礼物,请进。”

    我挑了下眉,心中闪过一似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因为我如愿得到了邀请。道谢后,便带着属于我的那杯樱桃果饮走了进去。

    屋内很黑,虽还没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也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我站在玄关下,看见榻榻米上起伏的,大概是些酒瓶和杂志。

    空气中并没有难闻的异味。

    ‘哒’

    亮白的灯光在瞬间填满房屋,我眯了下眼,适应后才睁开眼。

    看清眼前的房间后,我感到诧异。

    因为与社会脱节,‘孤独死’的人一般都有收集癖,他们的房间里大多脏乱不堪,堆满吃空的杯面盒子和垃圾,他们通过‘囤积’来填满内心的空虚。

    但太宰先生不是。

    太宰先生的家是很典型的一居室。

    玄关后是客厅,打开一半的壁橱,卫生间,还有厨房。

    榻榻米中央是铺的齐整的被褥,收拾的很干净,没有睡过的痕迹,壁橱里也铺了床褥,从推拉门边拽出一条雪白的褥子,大概是干洗店的杰作,洗的很干净。

    而地板上,堆砌着没开灯前我看到的各种杂物,空酒瓶滚的到处都是。

    沙发靠在墙边,乱糟糟的堆了张小毛毯,茶几处放着半分没吃完的寿司拼盘。

    好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难以接受的东西。

    一个很难得的,‘孤独死’单身男性的家。

    这很好的安抚了上一次工作中,通过爬行才能穿过大量垃圾进入亡者房间的我。

    打量完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房间,我将视线放在站在开关下打哈欠的人身上。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一头蓬松的栗色短发,长相出众,唇红齿白,一身卡其色长风衣,胸口波罗领带的蓝宝石熠熠生辉,整个人优雅清爽如青松翠柏。

    那是太宰先生。

    我本次的工作对象。

    以及,一位亡者。

    我朝他笑笑:“初次见面,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没理我,他打完哈欠,兀自脱了鞋,将我送他的樱桃果饮放到茶几上吃剩的寿司拼盘边上,自己躺去沙发上,用小毛毯盖住上半身,像是睡过去了。

    我挑了下眉。

    真是……与众不同。

    但没关系,我一直是个有耐心的人。

    我暂时将任性的太宰先生放到一边,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中取出我本次工具需要用到的东西。

    一大把全新的手套,两个折叠收纳箱,三个文件袋。

    我没有携带除味清洁剂,因为太宰先生死后不到一小时,被他通知的警察就赶到了现场。

    这太棒了。

    因为我大多的客户都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甚至要在完全腐烂后才会被忍无可忍的邻居发现。

    放久了尸体的房间,会有一种很难闻的甜腻味。

    再加上爬满苍蝇蟑螂的垃圾的恶臭,廉价出租屋潮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

    就算是我,闻久了这样的气味也会不悦。

    我戴上手套,选择茶几作为本次遗物整理工作的开始。

    将属于自己的樱桃果饮放在被太宰先生扔下的那杯旁边后,我打开茶几下的抽屉。

    电视遥控器,电池,纸巾,螺丝刀,本子,觉得很好看所以没舍得扔掉的糖果盒子,不小心掉落想着有时间缝上的纽扣,过节剩下的饼干——这些生活中的琐碎统统都没有。

    太宰先生的茶几下什么都没有。

    干净到不正常。

    我又打开角落的冰箱。

    里面比茶几抽屉多了点东西。

    一个完整的蟹肉罐头,三瓶啤酒。

    结束冰箱的检查,我看向在沙发上躺尸的太宰先生。

    警察说,太宰先生正是死在沙发上,哦,对了,他躺的和警察画下的白线分毫不差,鞋子正正被圈在白线范围内,毯子下,看不见胸口起伏。

    但从我下蹲的角度来看,太宰先生的睫毛很翘,脸颊上的红晕也相当诱人。

    “太宰先生,能麻烦您告诉我一下您的保险箱密码吗?”

    “……”

    “太宰先生。”我站起来,走到角落的保险箱边。

    太宰先生还是没有回答我,但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把脸也盖上了,只露出一双长腿和毛茸茸的头发,鞋尖很完美的没有超出白色的现场痕迹固定线。

    被嫌弃了啊。

    我有些苦恼的揉揉太阳穴,没再纠缠,而是从口袋中掏出特质的铁丝。

    ‘咔’

    机关弹开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

    我收回铁丝,有些意外的看了眼锁眼。

    有反复被撬动的痕迹。

    难道……

    我转头,看向沙发。

    太宰先生从小毯子下漏出一只眼睛,直直盯着我。

    我朝他笑了笑:“工作需要,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顺利找到钥匙的。”

    太宰先生照例没有说话,并且放下毯子,撤回了偷窥的眼睛。

    我也收回视线,打开保险箱。

    正常的保险箱里应该放什么呢?

    钞票,宝石,房屋产权证,金子和年轻的爱人送出的情书。

    太宰先生的保险箱里放了什么呢?

    好几只已经脱水变得干巴巴的树枝和它们掉下来的碎叶子,一大块石头,可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因为上面有干枯的螺类尸体,一条看起来很结实的麻绳,两个没有贴标签的白色药瓶,一把枪和几颗子弹。

    除了后者,没有一个是该出现在保险箱里的东西。

    我试图以不伤害树枝的方式将其中一只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费了好大的劲,还是以折断了半根和划伤手指的代价才成功,毕竟脱水的树枝比薯片还易碎。

    “太宰先生。”我回头:“能告诉我这些树枝和您的故事吗?”

    我试图猜测它们是太宰先生与爱人或者暗恋的人约会时帽子碰到的树枝,就像灰姑娘像公爵父亲要出门后碰到他帽子的第一根树枝那样。

    但这些树枝甚至不是樱花树,或者石榴树那样浪漫的树。

    它们来自梧桐,或者榆树、松树,是很普通的行道树,树枝长的高而普通。

    太宰先生像哑巴死人一样安静的躺着。

    我叹了口气,决定收回说太宰先生很棒的话。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如此不配合的亡者。

    太宰先生是个刺头,或者说,他是个坏孩子。

    “异能力——”随着低声吟唱,有黑色的能量从我身上涌出:“【逢魔之时】”

    虚空中,一只拥有鲜红眼眸的乌鸦睁开的眼,从喙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这是我的特殊能力,与亡者对话的能力。

    我能短暂的复活亡者,并于它们交流,以及随心改变它们的意志。

    这让我在遗物整理师这个领域中如鱼得水。

    可惜的是,这次我的鱼儿淹死了。

    因为太宰先生并没有像邀请我进家一样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皱起眉。

    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范围让我很不舒服,但同时,我又觉得有趣。

    太宰先生很特殊。

    如果能解决他,我想我日后的职业生涯将不会再遇到任何阻碍。

    我将树枝先放在一边,把剩下的小件……例如药瓶和麻绳装到收纳箱里,然后犹豫半晌,才将那块石头也放进去。

    石头很重,形状也很有趣,有一块很适合绑绳子的凹陷,如果将它绑在人身上沉河,一定不会出现绳子滑落的意外。

    见鬼,我应该从保险箱里收拾出的是银行卡和存折才对。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遗物整理师的工作准则是倾听、陪伴和不评判。

    我不应该因为亡者的个人爱好是将石头绳子放进保险箱就失去专业态度。

    尊重,尊重亡者。

    毕竟他们也曾努力的生活过。

    不是吗?

    处理完保险箱里的东西,我起身,有些费力的搬起整理箱,因为是方便携带的折叠款,那块石头几乎要将箱子底下的软布撑破,树枝在里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抱歉,我没想到您的遗物里有这种易碎品,所以没提前准备棉花和泡沫纸。”

    我没什么诚意的向太宰先生道歉。

    因为完全风干的树枝,就算是用丝绸包裹,也会很白眼狼的碎掉。

    “……”

    这是我在心里为太宰先生准备的配音。

    深吸一口气,我放出大招。

    “如果您还不理我的话,您将获得永生。”

    太宰先生:!

    黑发青年垂死梦中惊坐起,然后恶狠狠的瞪我。

    我看着被他顶在头上的小毛毯,好心用目光提醒了一下。

    我指的是,那种惊艳又欣赏的目光,因为白色的毯子和脸颊被闷出红晕的他搭在一起,再从中溢出几根乱蓬蓬的栗色头发,实在可爱。

    太宰先生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他一把扯下那块头纱一样的小毯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不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会说出来的,所以我默认他在跟我装蒜。

    我轻笑:“只是想完成工作而已。”

    他眼神凶的好像要将我碎尸万段:“说。”

    我脸上笑容加深,从遗物整理箱从折断一根小小的树枝。

    我坐到沙发的贵妃榻上,慢条斯理的将西装外套最下方的扣子解开。

    “我想知道您保险箱中所有物品的故事,因为我是一名遗物整理师,从亡者的遗物中整理出亡者的声音,给予生者慰藉,这是我的工作。”

    “……”太宰先生用看精神病患者的目光看着我:“所以呢?”

    “完成工作后,我会模仿您的字体为您写一段传记,然后将它和您所有有纪念价值的遗物一起交给生者,作为您来人间一趟的纪念。”

    太宰先生的表情变得疑惑,他用古怪的口气重复:“生者?”

    我想起白发少年的话,他说太宰先生没有亲人,于是便告诉他:“比如中岛君,还有您的其他朋友,有多少人想要都可以,而且请安心,虽然复印机很方便,但我会坚持使用手写。”

    怕他不信,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笔,从茶几上拆下樱桃果饮的包装纸,然后写字给他看。

    「我还活着」

    这是我写的。

    字体参考是太宰先生的遗书——一本名为《完全自杀手册》,上面写满对各种自杀方式点评和试用感受,并在书的扉页增加了煤气自杀死亡机关制作方法的书。

    书在警察以自杀立案后作为遗物交给了我。

    碰巧,我很擅长模仿笔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完成连笔迹鉴定专家都难以辨别的仿制。

    咬牙切齿+嫌恶+诧异。

    这是他的反应。

    我安静的欣赏着,坐姿端正,与反应过度瘫软在沙发背上的太宰先生形成鲜明对比。

    我对自己的仪态一向要求严格,但这不妨碍我决定太宰先生可爱。

    因为我的猫,那是一只皮毛很漂亮的黑猫,它生气时就喜欢这么七扭八歪的躺在沙发上,动的乱七八糟,有时候会拱到我身上,然后和触电一样给我一爪子,再跑开。

    “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太宰先生果然伸出了爪子,他声音冰冷:“你的异能有限制吧,时间,或者是你无法保证自己不被唤醒的亡者伤害?”

    饶有提前有所防备,被挠的时候我还是愣了一下。

    真是个新鲜议题。

    我不是没遇到过攻击性拉满的亡者,毕竟比起死亡后重获新生的巨大欣喜,被死亡的痛苦逼到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而疯癫的亡者也不在少数。

    但,我没说过吗。

    我大学读的是生死学,我还拿了心理学的学位证书。

    有【逢魔之时】改变亡者意志,再加上我的后期辅导,便绝不会出现攻击我的亡者。

    我看着爪尖尖利的太宰先生,发现自己可能遇到了滑铁卢。

    不愧是……被我列为职业生涯垫脚石的男人。

    虽然这么想,但我并不觉得模样清瘦的太宰先生能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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