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L市,热度还没有削减,白日里空晒了一整天的车子,开过市政府前的喷泉,挨着车窗,回头看了一眼风吹起的身后。
洒水车经过的时候,路面上抖起一层薄薄的烟尘,几个摊贩在收拾东西,挑挑拣拣今天的坏果,实在腐烂的扔进垃圾桶里,分出几个袋子。一排车子停在喷泉的尽头,在一辆银色车子里,年前特意修的路灯照过来,灯光攀在车窗上,要进不进,尹星散睁开迷蒙的眼睛,唇齿嚼动了几下,唇色不再那样苍白吓人。
宋野水支起身子,头仍然牢牢地贴在靠枕上,见她醒来,问要不要吃晚饭?
“睡了很久吗?”
“半小时。”
只是半小时,也睡得这样昏沉。她认得这是市政府附近,见小摊贩还没有完全收摊,下车绕过这些人,蹲到一个西瓜车面前,宋野水也跟着下来,大褂子清清爽爽地挂在肩膀上,下车之后被热风粘到皮肤上。她递过去一个西瓜。
“不是冰的——”手腕掂量着西瓜的热度,皮被晒了一天,肉都晒熟了。
“你拿去喷泉里冰一下。”
“那是分开冰还是一整个冰?”
“……旺旺碎冰冰。”
夏天日子很长,天际散着两排橘色的霞光,昼夜颠倒了几天,她总以为眼前的霞色是突然出现的,全然不记得昨日是不是也这样,指着天边的晚霞,手掌劈开了热乎的西瓜。
“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大褂子接过她的西瓜,一并排坐下来。瓷砖地面光滑,烫得像是铁板烧,嘴也烫,咬着西瓜也觉得热。
“我记得高二那年还有血红色的月亮来着?在走廊上看的。”
宋野水像是影子一样坐在旁边,和她隔着一块瓷砖,歪头想了一下也记不起来,“有吗?”
西瓜热得人发晕,但是让人神志越来越清醒。
有,她记得。
两栋楼对着,中间另起了一栋连着,两侧是连廊,镂空的连廊被舒适流动的风填满,纳凉的人在连廊里站着,好像被风填满的琥珀。楼宇之间栽花种树,有两棵树长到五楼的走廊前,冬天光秃秃的,春天黄绿分明,夏天苍苍翠翠的,滑腻的厚叶子干干净净,雨来了变绿,晚霞来了掉橘。
尹星散不想提前进教室,准时准点,满打满算,舒服了再进去。
对面是高一楼,在她发呆的时候,有个学弟特地来问社团微电影拍摄进程。
“正在写剧本……另一个人负责,目前应该没有这么快。”
“噫——那得等一阵子了?是暑假再拍摄吗?”
“说不准?但是一定尽快写完。”
他听了这句话,心踏实了一点,手里捏着的计划不知道要不要递出去。
尹星散见他扭捏,目光瞥见她的手里有东西。
“怎么了?”
方一汀才醒过来,递过一叠纸。
“我也写了一份剧本……啊,算是一点点想法,那天讨论的时候我忘记说了……嗯,忘记说了,所以……”
她接过来,看了一下剧本的名字——《追悔莫及》。
抬头看见男生的脸似乎很熟悉,但是这个社团的人她只认得这么几个,能说上话的更少,对面这个男生眉眼柔和,脸色红润,长得唇红齿白的……但是她不仅脸盲,也认不出美丑,所以一点儿也记不得是谁。
“我知道,我先看看,尽快看完,之后再去找你,这样可以吗?”
“……嗯。”男生的声音越来越远。
尹星散又沉浸在那片晚霞里。
在晚自习正式开始之前,她在橘黄色的树影里翻看手里的剧本,一个历史人物小短剧,写的是李鸿章访问德国时的片段。
“不过,学姐,今晚上有红色的月亮……血月!”
那道声音突然又跑过来,人也站在橘黄色的树影了,尹星散被吓了一跳,不过脸上已经保持了很久的空白,即便被吓到了也很快反应过来。
“嗯,我会观察一下,不过没有办法拍下来。”
人又走了。
……
现在,尹星散坐在瓷砖上,汗慢慢流出来,西瓜啃了一半,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月亮,正如一团凝聚的晚霞,不是纯净的红,斑斑点点的橘黄色,朦胧得像雾里的灯笼。
宋野水见她还是那副昏昏沉沉的样子,这几天光是熬夜就连续熬了五六个通宵,硬生生把一个人熬得面干发枯的。
“……星星,要不还是回去睡一觉吧?”
尹星散这才把迷离的神思收回来,把手里吃完的瓜皮扔给他,自己起身拍了拍屁股。
“不爱吃西瓜。”
“喝酒不喝?”
宋野水把西瓜皮扔了,回来见她不知道从哪儿买了几罐啤酒,眉头下意识皱起来了。
“又熬夜又喝酒,真当你还年轻呢?”
斯拉——
易拉罐被打开,尹星散痛快地喝了一口,冰冰爽爽的,把心里熬出来的热气都冷掉了。
“别吵,我在睡觉。”
宋野水对这人从来都没辙,见她虽然面色不太好,但是精神好像比在车上那会儿好多了,于是坐在她的边上,也不说话。
尹星散喝了很久,突然把所有易拉罐都堆在一起,然后手指一弹,全都散了。
“你说,我当初要是不说那句话,方一汀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宋野水看她神情怔忪,见她马上要掉进悲伤的窟窿里,但这一次,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一次,方一汀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