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来仪阁,秋鸾便一病不起。
左肩的疼痛伴随着腰间的旧伤,就像被火烧起来了一样疼。她感觉自己整具躯体也灼烧起来了,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全都蒸干了,她是一具行尸,浑身上下都透着疼。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秋鸾心想。上一次还是在很久以前,是在她的双手还未沾染鲜血以前,在她还未对杀人习以为常之前。那时的她步履蹒跚地行进在草地之中,明明那样冷,她却感到浑身在灼烧。无论燃烧到什么地步,她还是冷得打颤。雨夹带着雪落在她身上,她好想大声尖叫,叫这场雨停下,可甫一张口,喉间的沙哑又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终于,她体力不支,倒在草地之中。污泥模糊了她的双眼,雨声覆盖了所有的声音。她多么希望自己听不见亲人的呐喊,看不见山上燃起的熊熊火焰,可惜命运弄人,即便已经万劫不复,她还是没有就这样冻死,她甚至连知觉都没有失去,这难道不算世上最痛苦的事?
她痛;她恨!
朦胧之间,一只手抚上了她滚烫的额头,奇迹般地带来一分清凉,抹去了她的苦痛。秋鸾努力睁开眼,面前的身影与当年的小主子竟然重合在了一起。她狠狠地抓住了那只手,就像将死之人拽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再也不松手!
“……醒了,她醒了!”
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秋鸾,秋鸾!哎呦,你快松手,骨头要被你捏碎了!”
对,她不是当年那个无能的小孩,也不是八声甘州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她是秋鸾,至少现在是。
“钗姐,咳咳。”秋鸾静静地望着雀钗,想要坐起来。她身边围了一群小姑娘,都惊喜又忧愁地看着她。
雀钗连忙摁住了她,皱着眉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伤里有毒?连那该死的断肠鬼都说,若是你今日再醒不过来,就可以拿草席卷了!”
这倒是秋鸾没想到的。她早习惯了受皮外伤,按说不应该如此严重;看来果真是她打伤了磊子,引得黑枪愤恨,那日是下了死手的。
雀钗又扭头去轰身边的姑娘们,“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你们可算放心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一哄而散,待房间又重新归于平静,雀钗从她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册子甩在她面前,“你受这么重的伤,就是为了这个?”
秋鸾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了。雀钗早就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她也不想再拿雀钗当傻子,一味地装傻到底。不过,雀钗再怎么说也是来仪阁的阁主,更何况,她还是瞿悲子的女儿;但如今已没有退路,她必须冒这个险去试试。
“钗姐,我……”
秋鸾还没说完,雀钗就疾言厉色地嚷道:“你宁可告诉那个老不死的断肠鬼,都不告诉我!若是你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难道还指望我给你收尸?”
秋鸾一愣,她没想到雀钗会先说这些,眼下只得顺着她的毛,“钗姐,对不起,我本来谁都没想告诉,自己解决的,只是想多手准备,才向断肠鬼借了点东西使使。”
“你真是长本事了,断肠鬼的东西都得。”雀钗冷笑一声,秋鸾不自觉地瑟缩一下,“你见到三皇子了?”
“你怎么知道?”
“我手底下的人干了什么事,我还能不清楚?”雀钗冷冷说道,“他想让你杀了我,我说的没错吧?”
秋鸾沉默,但雀钗显然已经明白那弦外之音。
“实话告诉你,我决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
“钗姐,你杀了我吧。”秋鸾打断了雀钗的话。
雀钗一惊,“什么?”
“三皇子确实如你所料,他答应我带回册子,但条件是除掉你,让我成为新阁主,拜他为新主。可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任他摆布,如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只待我复命以后,你便可以杀了我,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
雀钗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的本名,我已经忘了;至于我在江湖上的名号,你应该不陌生,”秋鸾毫不犹豫答道,“八声甘州坤字位,玉蝴蝶。”
秋鸾清楚地看到雀钗眼中的惊讶和忌惮,还有几分怨怼,她在心中苦笑,难道是她伪装得太好,雀钗竟是真的没发觉她的身份。
良久,雀钗低声问道:“这本册子,跟平春君交代给你的任务有关?”
秋鸾艰难地点点头,“这是个线索,平春君让我查阿绰的死因;阿绰因月吟而死,有了它,我便可知阿绰究竟死于谁手。”
“好,我明白了。”说罢,雀钗一抬手,已经架在了秋鸾脖颈间,她此刻双眼通红,“若我现在就要你的命,你当如何?”
秋鸾凄然一笑,“我从前十分看不起主子给我的这次任务,但此刻回想,这一次却比我从前走在刀山火海的数百次任务更为凶险。如今我才明白,纵使千刀万剐,躯体之痛又何尝比得上诛心之痛分毫?钗姐,即便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只当此次任务艰难,而我无能为力,自惭形愧。这是我欠你、欠来仪阁的,我得还。”
二人对视许久,久到秋鸾已感到物换星移,雀钗终于放下手,“我没那么蠢。就算现在杀了你,三皇子还是会派来什么粉蝴蝶、花蝴蝶的来杀我,此刻留着你,还能省去不少麻烦。只要你不打来仪阁的主意,我就当在来仪阁养了只牲口。”
话落,雀钗也不再去看她,转身离去。秋鸾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终是赌对了,“谢谢钗姐……”
“只是,别再这样叫我。”这是雀钗对秋鸾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