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来仪阁众人被暂时安置在三秋山后山的一处小院里,位置隐蔽,群山绕水;如今秋意渐浓,山上的枫叶都被染成了红色,风景秀美非常。
“秋鸾姐姐,你看,那是什么?”
小溪边,秋鸾带着知春来浣衣。上次来仪阁走水时,有不少姐妹都受了伤,加上外头大概都以为来仪阁被一锅端,宫里竟没传来一点音信。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大家便索性在山中休养生息。
此时,秋鸾抬手捋了把头发,向知春指着的方向望去,岸对面的枫叶林间,一头庞然大物正在低头吃草。
“那是牡鹿,在京中并不常见。”秋鸾笑道。
“那是鹿吗?好大一只啊!”知春低声惊呼,“感觉比起鹿,更像马,或者羊呢。”
“巨大的牡鹿,听说常常被视为祥瑞,能在密林之中窥见它的真容,可是吉兆呢。”
“真的吗?”
知春眼中放出光彩,好像溪水的波光进了她的眼里。“那,牡鹿祥瑞,希望你保佑我们的来仪阁,保佑月吟姐和其他所有姐姐们,让大家都好起来。”
望着向着牡鹿闭眼虔诚祷告的知春,秋鸾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了。秋日的晴天总是最美的,一阵风吹过,一片赤红的枫叶飘落,秋鸾接住了它,凑近端详。
月吟被倡鬼伤的那一处原本不深,却因为那刀上淬了毒,发现得晚,又没有及时静养,导致伤处恶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热昏迷,清醒的时间很少。但无论如何,她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秋鸾松开那片落叶,任它被风吹向水中,又从水里捞出衣服一一拧干,装进木盆里。
“山中天黑得早,我们该回去了。”她抱起木盆,对知春说道。
知春如梦初醒,抬头望了望太阳,“好。”
两人肩并肩走进密林之中,影子被拉得很长。
回到小院的时候,天边已经能依稀看到点点星斗,一缕炊烟缓缓从后院升起,大概是今日轮值的人正在做饭。秋鸾和知春撑起竹竿,一起将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在这之后,两人便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屋里,静静等待开饭的时间。
在山中的这些日子,秋鸾体会到了难得的安静。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曾经叽叽喳喳的姐妹如今像约好了般变得沉默寡言,一切的喧嚣似乎都在渐渐离自己远去,她似乎也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秋鸾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作为一名杀手,她似乎在用自己的一生践行这个真理。三秋山上的生活的确安逸,安逸得过分,不似凡间的生活,大概是无数王侯暮年时美丽的梦;只可惜,这样的生活她无福消受。
外头现在怎么样了?三皇子会继续追杀她们吗?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平春君,八声甘州……
这些没有定论的答案恰恰正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而这种对于未知的不安就像一根根针,时刻刺着秋鸾的心,强迫她脱离山中的安定日子。
来仪阁无法永远停留在这里,无论是她,还是其他的姐妹,都需要继续走下去,这毋庸置疑。对于要怎样走,秋鸾在心中已经有个模糊的影子;问题的关键只在于,她们应该走向何方。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在山谷之中。那笛声清丽婉转,却又非常哀怨凄凉,直听得人心内悄怆。鬼使神差地,秋鸾循着笛声找去,一直走到了后院。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吹笛子。”秋鸾仰头望着坐在树枝上的影子,淡淡笑了笑。
笛音戛然而止,“帮我看看炉子上的烧鸡糊了没有。”雀钗从枝头一跃而下。
秋鸾揭开锅子看了看,“没有,现在火候正好呢。”
“那便好。”
雀钗对秋鸾的态度,如今仍是不咸不淡的。自从秋鸾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通了三秋道人,把来仪阁众人接来此处以后,雀钗再见她总是不自在。冷着脸不行,又热络不起来,索性便想办法避开。可秋鸾却蠢的很,不知为什么,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动找她搭话。
“在我刚进来仪阁的时候,就听她们都说,你最拿手的是笛子,没人比你吹奏得更好,今日听了果真如此。”就像现在,她也可以无所谓地说这些。
秋鸾的态度让雀钗有些莫名的烦躁。
“不过是年轻的时候解闷的玩意。当时没什么正事可做,便拿在手里吹;后来就越来越忙了。”
“钗姐,”秋鸾突然抬头,正色望着雀钗,“今后,你是怎么想的?”
“今后?”雀钗自嘲地一笑,“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拆了住处,又被主人抛弃,腆着脸求人收留,能活着已算勉强,我还哪敢想以后?”
她转过身,背对着秋鸾,手中紧紧攥着那根玉笛。
“实话告诉你,身为阁主,我认为我是最失败的那一个。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抓住什么,什么就会从我手中溜走;无论我想要保护什么,什么就会被我毁坏。越想要珍视的事物,往往就因为这样被摧毁,所以,我只能学着不去在意,学会放手。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当初不选择当来仪阁主会更好,是不是当时,我接受三皇子的建议会更好。我只是想守住这个叫做来仪阁的地方,想让阁中每一个苦命的女人,至少不愁吃喝,不用担心随时会被人杀掉……我们都曾失去过家,我只是想给大家一个家,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钗姐,你没有错。”秋鸾的回答意外地很平静,也很迅速。
“可我希望我是错的。”雀钗苦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的想法是错的。”
“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真不敢想象,来仪阁这数十年的基业,全毁在我一个人手上。”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真正错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秋鸾走近她,“来仪阁,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杀手组织,全部都是他们无尽欲望的产物;至于我们,则都是他们的牺牲品。无论是皇室,还是封侯山庄,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即使流再多的血,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都没有什么所谓。
“钗姐,你不觉得这一切都错了吗?这一切不都是畸形的吗?你,我,来仪阁所有的姐妹,我们原本可以在好人家里过平凡的一生,和自己的家人、朋友在一起,不用学讨好人的声乐舞蹈,也不需要学那些害人的本领;我们原本可以在阳光下生活,而不是在暗夜里行走!究竟是谁害我们变成这个样子?是那些人牙子吗?不!是他们背后的人,是那些无比光鲜,却又将权势用在自己身上的人!比起他们,你又有什么错?”
“你这是在教育我么?”雀钗回眸,她似乎在拼命忍住泪水冷笑,“难道你以为,这些道理只有你懂得?你以为你是这世间最清醒的人?哈哈,若是明白了就能做得到,这世间不知省去了多少桩恩怨!
“秋鸾,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清楚来仪阁背后的是什么。如果我早生几十年,说什么也不会让来仪阁出现在这世上!可是,我不是瞿悲子,他有他想要守护的东西,作为他的后人,我只能在他的意志之下,有限地守护我想保护的事物。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成为阁主的理由。”
“他已经死了!”秋鸾大叫。
雀钗却出离地冷静。
“有些人死了,并不代表他失去了对这个天下的影响。”
“你从没有想过反抗吗?”
“想过,有什么用么?”
“如果不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那么来仪阁注定会覆灭。”
“或许吧。”
“你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我只是相信一个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绝不想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呢?”
雀钗与秋鸾俱是一惊,同时扭头看去,小路尽头有一袭青衣,他提着灯笼,信步闲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