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办,十二点了。”
谈司勉起身,弯腰收拾床尾凳上的电脑和平板,背对着她,用不紧不慢的腔调回答,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搬来。
互帮互助的夫妻生活剧场谢幕,夏瓷会同他郑重道谢并道别,谈司勉不一样,一声不吭系紧裤头绳,顺手打个死结。
她把礼貌视作下一次的通行证,对于女人来讲,做这档子事的心理快感在于前后戏,所以全程保持双方尤其是女方的心情愉悦,是第一重要的。
在协议结婚的时候,夏瓷强调过这一点,并言之凿凿地将其划入丈夫义务范围内。谈司勉对义务条例的履行,在她眼里像是一种伪术,为了交换别的什么价值,所以她一直在等对方提出需求。
领证当晚就分居两地,他尚未来得及划定她的义务,所以夫妻生活结束后的冷脸看起来属于一种无声的对抗——义务范围以外,概不负责!
夏瓷不多废话,卷好吹风机离开,这次没忘记合上门。洗完澡头一倒,被困意拖进深重的黑暗中,睡得昏死一般。
理所当然的,第二天比平时迟了二十分钟起床。
谈司勉正坐在餐桌边吃早餐,面前两个火候恰到好处的溏心蛋,蛋心色泽金黄,夏瓷也在餐桌另一头坐下,问:“有我的份吗?”
谈司勉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冰箱里就剩两个鸡蛋,你平时不买菜的吗?”
夏律师也是利口巧辞:“不买的话你吃的鸡蛋从哪儿来的?”
事实上,她还真没买过菜,鸡蛋是超市搞店庆硬送的。
他喝完一杯温水,把没有残渣的盘子放到水槽边,动作利落地换了衣服出来,一身灰色笔挺西装,没有打领带也周正肃然。
狭长的瑞凤眼半垂,谈司勉一边扣上机械腕表,一边问:“要不要送你?”
夏瓷凝神细看,并不是她送的那款,受教于两个鸡蛋一人独食的冰冷现实,撑着自强自立的一口气回:“早高峰,搭地铁更快。”
估摸着谈司勉已经下电梯、开车出地库,她才收拾齐整出门,不期然,在地铁口撞见那辆熟悉的model s。正走到后边,绿灯亮了,汽车毫不犹豫起步,甩着车屁股远去。
早高峰的地铁没有空座,夏瓷挤在人群里晃了十分钟,口干腹饿,挤地铁的动作也没有刚毕业时那样游刃有余,被卡在一群高个壮汉中间,要极力仰着头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
人群里挣出一道高昂的男声:“夏律师,你也坐地铁?”
是实习生田远。
夏瓷抓着扶杆,才想起没车的这段时间里,她上下班也没坐过地铁,都是打的。
被饿的,脑子坨成浆糊。
她微微尴尬,挤出社交微笑说:“地铁方便。”
田远身高187,顺利挤出一条路走过来,恰逢地铁到站,夏瓷面前的长椅上有乘客腾出一个空位,如果动作迅速,以她占据的有利方位,抢到那个位子不难。
但她连脚尖也没动。
田远眼疾手快,卡在一旁,向着她挤了挤眉毛:“夏律师,您坐!”
夏瓷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社畜,没有老弱孕残,才心安理得地坐上去。
一片阴影笼来,她抬起头,田远站到她面前来。他身材高大精健,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黑色正装,西装外套扣得严严实实,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握紧扶手,拘谨地向她笑了笑。
夏瓷缓和气氛,也笑说:“你这身板够可以的,谈业务就需要你这样的。”
视线平扫,自然而然落到田远的手腕上,眼熟的陀飞轮超薄腕表,和谈司勉出门戴的那款一样。
想起在地铁口被甩了一脸尾气的画面,由心里涌起一团对自我的怜惜。
要说刚谈恋爱那会儿,两人每天都坐地铁通勤,到了后几站,因为人太多,车厢里异味重,夏瓷总不乐意沾染这味道,一股浓缩了的无奈味。
谈司勉会掐着站点,带她出地铁打车,这样既省钱,到公司时人也不会呈现出疲态。有次运气好,用快车价打到了一辆商务级别的奔驰,他煞有介事地笑说:“娇贵的小瓷瓶子就该坐南瓜马车里吹空调。”
记忆里的笑成了刃在心头的刀,她现在可只能目送南瓜马车的车屁股了。
出地铁站步行到公司楼下,夏瓷让田远先上去,自己要去买早点。一家刚开到上海的比利时面包店,早上九点,队伍就排到了门外来。
他中气十足地表示:“我也没吃早餐呢,我来排,您先上去打卡!”
田远是北京人,说话带点圆热的京腔,清脆响亮,嘴里像转着个陀螺。
夏瓷推却:“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哦……呵呵……”
田远扬着浓密杂乱的眉毛,“您把想吃什么微信发我哈!”说着便粘到队伍的最末去了。
夏瓷拿着两张工牌,先上去打卡。田远比预估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进来,并递上纸袋,比她要的多一倍。
他摸着后脑勺笑笑:“那是今日特供,店员大力推荐,我顺便买了。”
她道了谢,在田远在工位上坐实后发起转账,整百的数字,包含了辛苦费,对方迟迟未收。夏瓷忽然后悔让实习生去跑这一趟。在M&W,实习律师选聘及留用,基本上是由带教律师自我主张,所以实习生铆足了劲表现自己,她可不想被新人们在背后议论为那个压榨下属的律师。
虽然田远并不属于在一线城市拿微薄的实习薪资紧巴巴过活的那类人,也不用讨好夏瓷以获得留用资格。他是法二代,钱加文还得管他爸叫一声世伯。凭借家长的人脉,田远以毫无亮点的履历顺利进入钱加文的团队实习。
可以想见,从这份实习之后,他的简历上应该全是亮点。即便高考考不上top法学院,他爸也能给他塞进top法学院学生都进不了的大所。
使唤普通背景的实习生,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太敏感,怀疑自己被针对;使唤背景太强的实习生,更担心他们越级告状,反惹一身骚。
显然田远也不属于后一种。
中午在茶水间,夏瓷发现所里几个女同事手里都拿着那款比利时面包店的纸袋,才知道田远给她跑腿的空当,顺手请了整个事务所吃早餐。
小朱倒了杯红茶,眉眼弯弯:“夏律师,你们组新来的那个实习生,派头挺大的。”
夏瓷弯腰接水,把表情背过去:“二代嘛。”
“也是,”小朱朝手里的袋子努努嘴:“反正占了人家的小便宜。”
“高调点正常。”
小朱抿嘴“呵呵”笑了一声:“你就很低调。”
夏瓷的脸色有一瞬的凝固,随即微笑说:“我比人家差远了。”
表面上自嘲,实际上并不否认对方的话。她举着马克杯到嘴唇平齐的地方,把半张脸埋进杯口,神情也隐没在其中。
小朱转正一年了,还不知道两人其实是老乡,都来自南京周边的一座小城骆县。从县中考到省会重点高中,再到上海念大学,她的求学轨迹和夏瓷的高度重合。当初夏瓷收到大学辅导员推过来的四封毕业生简历,简单扫过几眼就推给了HR,出于对老乡的照拂之情,唯独把小朱简历单推给了辛璐。
骆县走出来的女孩子都能拼,同期的实习生里,小朱是考核分数最高的一个,夏瓷与有荣焉,从日本出差回来给她带了个御守符庆祝转正,以本科校友的名义。
难以启齿的不是某个地名,而是奋力向上的狰狞样。小镇考生在上海打拼出一番事业,可以收获敬佩,夏瓷贪心的想要更多,是以故作轻松的姿态,去挣旁观者虚无缥缈的羡慕。
结婚后从集体户口里迁出来,新身份证办下来的那天,她对着301打头的数字和滨江路的住址翻来覆去地看。
小朱凑近,小声问:“夏瓷姐,你有没有认识的房产中介,靠谱点的。”
夏瓷说:“恭喜,你准备买房了哦?”
“远着呢!就是想看看、了解了解市场,要是遇见心仪的也是给自己一个动力。”
“我前几年好像加了几个,待会推给你。”
“嗯,”小朱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不会都是只带看豪宅盘的吧?我的预算都要偏到嘉定去咯。”
巧了,夏瓷好友列表里的那几位中介正好是专门带看嘉定宝山片区经济适用房的。当时她刚回国,合租的日子不好不坏,总归也算不上高兴。
她微微一笑,却说:“那我问问朋友,有合适的就推给你。”
从茶水间出来,看田远依旧没有收下转账,于是她点咖啡的时候多选了一杯。递给他时又看到那块腕表。
夏瓷不经意地问:“好漂亮的表,是宝珀的哪款?”
田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报出型号。
她点头,转身后拿出手机,把屏幕斜了斜,在搜索框输入那串字母加数字。价格是她送的那款的五倍,怪不得不稀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