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齐柯延毕的第十年。

    他又一次站在莱瓦汀广场上，和成百上千的学弟学妹们一起等待着校长沈凌云下发考核试题。

    莱瓦汀学院是大陆上最具盛名的学院，无数人砸钱拼实力找关系，也只为争一个进入这所高等学府学习的名额。根据毕业生就业调查，学院超过半数毕业生都成功入职了洛氏集团，其中更不乏卓越人才直接进入总公司，与首席科学家团队共事，成为推进大陆科技发展的有效助力。

    当然，拥有美好未来的前提是顺利从莱瓦汀学院毕业，但毕业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

    任务倒也没那么繁琐，学生唯一要做的，就是通过一场毕业考核。而报名考核也几乎没有限制条件，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在入学的第一年就报名，而只要通过，莱瓦汀学院就可以为你颁发毕业证。

    考核由每任校长亲自出题，使用洛氏集团最新研发技术，为每一个学生建构出类似梦境的虚拟空间，力求打造独一无二的沉浸式体验。每个人的试题都是量身定做的，考生面临的挑战也因此各不相同。

    每年考核时间固定，考核地点位于莱瓦汀学院中央广场。露天广场是莱瓦汀的标志建筑，上方是悬浮屏幕，四周是观众席，广场的中央就是考场。众多学生坐在观众席上，围观学长的考核。不同考生的答题情况将通过大屏幕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偌大的广场上，一个个考生站的笔直，从外界看，根本看不出他们正在各自的脑海中模拟着怎样光怪陆离的场景。考题从体力和谋略两方面对人进行综合考察，当然，也会依据个人具体情况而有相应的侧重点。

    大屏幕上，有人正拼尽全力同喷火的恶龙厮杀，或是在阴森的古堡中躲避怪物的追猎。也有人需要查明一起凶杀案的真相，亦或是破解一座古塔的奥秘。

    模拟空间中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里头一小时才相当于外界一分钟。刚开始，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考核开始不到半小时，就有人受不了了，一边痛苦惨叫，一边汗涔涔地摘下设备，宣告弃赛。那样子一个比一个狼狈，自然成了一众观众眼中的乐子。

    考试从早晨九点开始，所有人准时戴上设备，打开试题，最多不过三小时就能考完。然后校长宣布考核通过人员名单，一场考核到此完美结束。

    这种极其理想的考核流程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二十年前齐柯出现。

    自那时起，齐柯就成为了莱瓦汀自建校以来最大的乐子，被众多学弟学妹赐予称号“毕业守门员”。

    在这所实力至上的学院，齐柯用短短二十年，凭借自己的“无能”，创下了与历年学院第一相同的知名度。

    二十年前，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少年站在莱瓦汀的大门口。

    十年前，老人成了校长，而少年没能毕业。

    直到今天，莱瓦汀在沈凌云校长的带领下再次伟大，而齐柯还是没有毕业。

    齐柯每次考试用时总是最长，但结果也总是不尽人意。不同于他人作答迅速，齐柯答题的过程总是很漫长，从早上九点开始，直到晚上九点，齐柯都不一定能从虚拟空间中脱身。

    甚至在后来几次考核，最后都是沈凌云校长亲自把齐柯带回房间安顿好，最起码让他的身体能够躺在床上。

    “总不能让他在广场上一直站着吧，要站出什么毛病来，传出去还说我沈凌云虐待学生呢。”沈凌云笑呵呵地说。

    更让人困扰的是，齐柯的考核无法与大屏幕连接，因此从来没人知道他到底被什么样的题难住了十年。

    齐柯一人的试题无法公开，这对其余考生来说显然不太公平，毕竟谁又能保证他会不会耍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

    但这是齐柯，考核考了二十年还没通过的齐柯。

    刚开始，人群中质疑不停，很多人对此表示抗议。但这么多年过去，慢慢的，有不少学生开始同情他。管他耍什么把戏呢，还是让这个可怜人毕业吧。二十年还没毕业，这未免有点太惨了些。

    但讥讽的声音依然不断：“天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开试题。说不准他只是站着睡着了。”

    学院虽没有毕业年龄限制，但若以平均毕业年龄来算，今年是齐柯延毕的第十年。

    看台上有人高举横幅，实在是不太容易被忽视。齐柯悠悠转头，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最终停留在横幅的标语上：

    “致敬传奇延毕哥齐柯！”

    举横幅的人长得贼眉鼠眼，看到齐柯正往自己这边看，瞬间兴奋起来，他显然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朝四下大声嚷嚷道：“天哪！那个草包居然往这边看了！”

    说罢，他趾高气扬地冲齐柯吼道：“废物，看什么看？区区一个毕业考试，二十年还考不过？就这么个庸才，当年到底是怎么进的莱瓦汀？还是说，整个莱瓦汀都是这种只会找关系的废物？”

    齐柯挑挑眉，神情不变又悠悠转回头。这种场景每年都会出现，对那群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来说，他无疑是一个最好的笑柄。他们在辱骂他这件事上总能收获无限的乐趣，借以粉饰他们自身的无能。齐柯对于同这种人浪费口舌不感兴趣，他甚至觉得对此表达愤怒都是多余的。

    只是马威旁边坐着的女生脸色不太好看，但似是迫于这人淫威又不敢大声阻拦，只怯生生伸手拉着他的袖子：“马哥，你要不少说...”

    马威没等她说完，就用力甩开女生的手，神色中满是厌恶：“韩乐，我是不是给你脸了？爷说话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插嘴了？”说罢他扬起手作势就要朝女生脸上扇。

    齐柯眸色一沉，啧了一声。他伸手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轻叹一声：“麻烦。”

    在那短短不过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马威高高抬起的那只手上，以至于无人注意到，广场上突然刮过一阵黑色的风。

    下一瞬间，马威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腕被人用力捏住，强烈的疼痛自手腕处一路向上蔓延，直冲他的天灵盖。他嘴里嚷着一些脏字，一边面目狰狞地朝黑色的身影看去：“你他妈敢...”

    他的话被生生掐断，因为他看到了鸭舌帽下的那双眼睛。

    马威过惯了被人当掌心宝捧着的日子，哪里见过有人用如此冷峻的目光看他？

    帽檐落下的阴影挡住前额，衬托双眼更加深邃。漆黑的瞳仁中淬着寒芒，眸光似锐利的刀，正直直冲着自己面门剜来。马威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觉得这张丑恶而狰狞的脸落在这对眸子上，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

    “齐...柯...”马威怔怔念了一个名字。

    人群一片死寂。

    没有人思考究竟以多快的速度才可以从广场中央瞬间移动到看台上，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不是正常人能够爆发出的力量。以至于后来一些无聊的学生在总结当时场景时总说，中央广场上的人根本不是齐柯，是马威那个倒霉蛋看走了眼。齐柯一直在看台上，他只是借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弃考显得更加体面。

    齐柯手上用力不减，马威杀猪般的嚎叫也一直没停。齐柯神色有些不悦，没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望向主席台上的沈校长。

    沈凌云也很惊讶，她没想到齐柯会出手，毕竟以齐柯的性子，他不是这种爱管闲事儿的人。

    尽管闲事儿总会找上他。

    但校长毕竟是校长，她朝着齐柯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又立刻冷峻下了神色，咳嗽了一声。

    “齐柯、马威，如此重要的场合下发生这样的冲突，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主席台上这么多的客人，看来你们是都没放在眼里了？”

    齐柯这才松手，神色恢复如初；而一旁马威的情况就不太好了，他终于停下惨叫，但身体仍然抖个不停。

    “马威，你对考生进行语言骚扰，干扰其正常考试；对同学出言不逊，并试图施以暴力行为；同时侮辱历任校长以及莱瓦汀的荣耀，现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马威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惨白，他试图辩解些什么，嘴唇却只是哆嗦个不停。显然，他此时已经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齐柯，考生禁止离开莱瓦汀广场中央部分，而你却私自登上看台，虽情有可原，但根据规则，剥夺你的考试资格。”

    看台上一片哗然，有人嘲笑齐柯多管闲事，更多的则是替他抱不平：齐柯又得等一年才能考核了，更何况这根本不是齐柯的错。

    反倒是齐柯没什么反应，他低头把玩着一只坏掉了的怀表。这只表他随身携带，尽管它已经停转很久了。

    时间对他来说远不如空间容易感知。他在十八岁被沈凌云带着来到这所学院，现如今，他应该已经三十八岁了。

    沈凌云当年五十岁，头上虽有银丝，却只是藏在黑发中难以分辨，而如今，她早已两鬓斑白；与之相比，齐柯容貌明朗依旧，亦如当年。

    他似乎被定格在来到莱瓦汀那一年，自此，他自身的时间停滞不前，他本该奔腾旺盛的生命之流似被一刀斩断，有什么东西残忍地横亘其中，以十八岁作为一条鸿沟，再往前看，是一片渺茫，是无底深渊。

    “齐柯，这样的处罚，你是否同意？”

    齐柯的思绪纷乱，听到这话有些疑惑。沈校长下她的处罚，又何必问他的意见？

    思及此，齐柯抬头，看到沈凌云正冲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狡黠”这个词，用以形容这位七十岁老人，确实不大尊敬，但齐柯却觉得无比合适。

    他就知道，以沈凌云的性子，肯定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捉弄他的机会。她也知道齐柯不想参加这个考核，她只是顺水推舟，却偏要说什么“处罚”，这不明摆着是要在大庭广众下戏弄他嘛。

    齐柯也只得也回一个无奈的微笑，正要开口“乖乖领罚”，却被人打断了。

    “沈校长，齐柯应当没做错什么。这样的处罚，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说话者声音不大，语调也没什么起伏，显得很平淡，却有力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分明是疑问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却容不得半分质疑。

    声音也是从主席台上传来的，说话者就坐在沈凌云身边，正神色悠闲地把玩着鬓边垂下的发丝。

    齐柯有些发愣。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一张脸。

    那人头发很长，在脑后高高束起，却不会因此失了英气。他容貌昳丽，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五官如刀刻般俊美，不似凡人，而像艺术家费尽毕生心血雕刻出的作品。金丝镜框下，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此刻正微微眯起，看向看台上的齐柯。

    他似乎很满意齐柯此刻的反应，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这人对于在场任何人来说都不陌生。

    洛氏集团的洛棋烨，是洛氏“造神计划”的产物。

    洛氏集团作为大陆顶尖的科技研发公司，其下设有各种项目组。而“造神计划”无疑是其中最天才又最疯狂的构想，没有之一。

    身为仿生人的他是洛氏集团最伟大的杰作。洛棋烨是洛氏集团在人和机器二者之中找到的一个完美平衡点：洛棋烨在拥有极强战斗力的同时，也拥有和正常人无异的自我意识。

    洛棋烨出自洛氏集团前总裁洛昀之手。洛昀一生无子，便把洛棋烨当儿子对待。这位锐利的人形兵器也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总能扮演好各种各样的身份，以适应不同场景的需要。

    “洛棋烨？他怎么会来？”人群有些躁动，不少人惊讶于洛棋烨的露面。

    事实上，洛棋烨本人并不经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但他的形象却经常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上。他那张完美的脸，经常用来当做洛氏集团的宣传形象，尽管洛氏集团的人事组从来没问过洛棋烨本人的意见。

    “哦，敢问洛先生有何高见？”

    沈凌云微笑着，举止依旧得体，私下却暗自腹诽道这小狐狸今天怎么有兴致说这么多话。

    “沈校长说笑了。齐柯分明是见义勇为，却要施加处罚，这事儿做的未免太不漂亮。考核当然是要继续的，他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年，到头来总不能因为这么件事儿就做了白功吧。”

    洛棋烨侧头朝向沈凌云，脸上笑容不减反增。

    原本喧闹的人群安静了。没有人见过两位前辈为一个延毕十年的废物争论。

    “洛先生，要不这样，我们听听齐柯的意见？当事人发言权才最大啊。”

    齐柯听的有些目瞪口呆。他俩争他俩的，怎么又把话峰转到自己头上了。

    洛棋烨也点头。二人转头朝向齐柯，等待他开口。

    齐柯本身没什么想法，他只是单纯讨厌麻烦事儿。这破考核他一是不想参加，二是考了也过不了，刚好沈凌云给他留了台阶，倒不如直接顺着台阶下。

    “抱歉，沈校长。考核的机会来之不易，我想我还是要好好珍惜。”

    齐柯听到自己说。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他瞳孔猛然缩紧。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齐柯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他说出的话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好像掩埋着什么东西。这东西埋的很深，以至于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间，他从来没有感知到它的存在。

    直到今天，他遇见了洛棋烨。

    齐柯不太好形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将其浅浅归类成一种恐惧。

    或许低等生命在遇到更高层的存在时，面对的也是相似的恐惧吧。

    这种源自血脉上的压制迫使齐柯不得对洛棋烨的话进行任何反驳。否则，他有预感，那埋藏在他身体中的东西会在下一秒把他吞噬的一干二净。他的精神将会被撕扯的支离破碎，他的身体也将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所幸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去得也快，但齐柯气息依旧有些不稳。他用尽全力遏制住身体的颤抖，调整状态，这才发现刚才的自己的手攥的过于紧了些，指尖正略微泛白。他缓慢抬头，看向主席台上坐着的洛棋烨。

    洛棋烨翘着修长的腿，姿势没变，仍在把玩着头发。他似是觉察到齐柯的目光，眸光略转，也朝他看去。

    二人目光相接。

    齐柯感觉自己正被某种有剧毒的蛇类盯视。洛棋烨的眼神太过锐利，锐利到能碾碎他周身的空气。洛棋烨的目光犹如实质，黏腻如蛇尾缠住他的脖颈，不断收紧。

    齐柯忘记了呼吸，肺部空气越来越少，窒息感也逐渐强烈。

    洛棋烨嘴角仍噙着那抹玩味的笑。齐柯的所有反应尽收于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有趣。洛棋烨率先转过目光，他可不想让齐柯在大庭广众下活活憋死过去。

    齐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移过目光。他重新找回了呼吸的感觉，身体这才舒适了不少。

    “洛棋烨”，齐柯在心中反复念叨几遍这个名字。

    这个人，铁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