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里的日头毒辣,蒸得草木蔫蔫,蝉鸣一声赛一声嘹亮。地上卷起的热□□空气曲折。
豪华精美的马车踏着青石板路叮叮当当的跑过,最后停在江府大门前。
“砰——”门被大力踹开,发出颤颤巍巍的“吱呀”声,听着要断不断。默默跟在后面的江太守伸出尔康手,最终是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江不尽一进府便大呼小叫:“老娘!俺江不尽可算是回来啦哈哈!”
只见她飞过廊腰缦回的庭院,连翻三个跟斗,转的跟个陀螺似的,呼啦一下就抽进她母亲房里。
院内的侍从们小声议论:“江小姐平时不在时府内安静冷清得很,她一回又要把江府的老底翻上天了......”
江太守内心囧大发了。但只能装着没听到,端着他那文官样悠哉悠哉回书房办公了。
江夫人在房内就听见声响了,看到女儿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口一个“俺”,气得差点撅过去。
她见江不尽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咆哮起来:“哎江不尽你干嘛啊?你出去这几年规矩吃进狗肚子了!你可还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样子?”
江不尽却愣住了:“娘,为何消瘦自此?”
江夫人的愠怒还未从脸上褪下,听她一问,内心便不自在起来,于是色厉内荏道:“还不是和你爹处理公务累的?你让我少操点心我就好了。”
江不尽讪讪:“是我不孝,娘可千万保重身体。我就你一个娘。”
江夫人一听这甜言蜜语,内心的火就消了大半,斜着眼睛看她。
江不尽立马换上笑嘻嘻贱嗖嗖的笑脸,看着实在有几分猥琐,她讨好她娘:“娘,别生气了。我好不容易回来见你一次,太开心了刚刚没控制住。”
江夫人嘁了一声:“你和你爹属实一个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想要什么了?”
并不是江不尽不想去找她爹要钱,实在是江府由她娘管钱,她爹有时候出去和同僚喝个酒都得扣扣搜搜,更别说江不尽了。
她想要一柄剑,不是那种唬小孩的桃花木。
要的是那种精铁打造、淬火而生的剑,一把可以荡尽宵小,平天下事的剑。
江夫人被她的波浪号恶心到:“剑?我看你贱!你可别给我想一出是一出,今天学这个明天学那个,到头来什么也学不成。”
“娘!这次不一样,我是真心想学的!干爹也说我剑耍得漂亮。我就是想要一把自己的本命剑嘛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别看江夫人对女儿严厉,可却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天下爹娘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呢?她平时的严厉都是为了让孩子以后更好的独立罢了。
经不住江不尽软泡硬磨,她最终同意了孩子这爱好。再说了,她有这个心,还得有这个本事。以后的造化得全靠她自己。
临了,她还从她当年嫁妆里寻出一块乌体通黑,平滑如镜的玄铁。
被江夫人像个不值钱的小玩意一样随意一抛,稳稳当当的落进江不尽手里,把她重得一坠:“你娘当年在大坑里捡的小玩意,放着也是压箱底。你拿去打把好剑,别打出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应一声,江夫人疑惑回头,——哪里还有人影?
午后的街上人影与树影交错,光透过婆娑撒金于地,吆喝声络绎不绝。
江不尽在其中穿梭,抱着那块玄铁一路飞奔到打铁铺,扬言要天下最好的剑。
打铁匠无语凝噎:“江小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这天下第一剑要是能被我打出来,我还会蜗居在这里当个小小的打铁匠吗?”
“你打不出来就打不出来嘛,废话那么多,我找别人去。”
就这么问了两天,这城中谁都不敢夸口能打出“天下第一剑”。
这把江不尽的信心打击了个遍,她坐在城墙上寻思着,这天下第一剑是不是要去天堂打。
“唉这位小姐?这城楼高危的,你摔下来了不得叫全城人吃席啊?吃不吃席不要紧,你可别把本仙我给砸到了。”
江不尽低头一瞅,是个半瞎,心情又恶劣几分:“不是吧大仙,你不好好的招摇撞骗你跑来咒人,你这样真能赚到钱吗?”
“听闻你在城中转了几天,想要打天下第一剑啊。这样吧,我浪迹江湖已久,你这小女娃倒是合我眼缘,我虽不认识什么天下第一铁匠,但是我有个朋友也是炼剑的一把好手。他打的剑,天下闻名。”
江不尽又不傻,怎信这种满口胡言的江湖骗子。
她用看智障的眼神睨了一眼半瞎,指着自己说:“大仙,我很像傻子吗?”
算命的被气笑了,居然被一个屁大点孩子鄙视了,于是说:“这不要你钱,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江湖中人绝对说到做到。再说了我认识你娘,你手中之物必是你娘给你的。”
江不尽半信半疑地回了江府,将此一事告诉她娘。她以为她娘又会火烧三丈高并且抽把她抽成绚烂花朵。
结果江夫人只是沉默良久,最后说:“当年是他救你一命。去吧,你跟他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也挺好的,省得在家里胡搅蛮缠。”
江不尽自是高兴不已,转头奔告她爹时却没能捕捉到娘亲眼尾的一滴泪。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梦洄山中——
山谷中,大树追光,遮天蔽日,唯余一点斑驳光影撒在人间。
“叽叽叽叽......”一只肥鸟停在树上瞌睡的少年额头上,狠狠地啄了几下爪子下的人。似乎是气愤这小子抢了它的巢穴。
少年吃痛皱眉,一翻身就这么滚下了树干,径直朝地面坠去。
肥鸟迅速以翅膀掩面,似乎是怕看到少年摔得眼歪嘴斜的样子。但是良久都没听到动静,它又伸头往树下看去。
“叽——!”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被一只手掐住了命门,任它扑腾翅膀用嘴啄也不肯撒手。
“大肥啊你怎么这样,趁师兄睡觉时打扰师兄是很不礼貌的......”
“鹿予!你又在这里偷懒!被掌门抓到你就完蛋了!”少年清亮的声音似雷霆般在耳边炸起。
叫鹿予的少年手一松,肥鸟迅速飞走,话说它那身材能跑这么快也是奇迹 。
见鹿予还痴痴的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说话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又提高几分:“鹿予你想师弟师妹想疯了吧,别看了!再看那鸟也不会变成你师弟师妹的......”
鹿予,梦洄山青冥门掌门之徒。
传说此子是掌门在后山出关时遇到一只通身雪白的灵鹿,灵鹿嘴里叼着包孩子的襁褓送来的。
白鹿送子,祥瑞之兆。于是当年还年轻的掌门就把襁褓里的孩子带回了门派之中,收为关门弟子,取名鹿予。
当时让门派中其他弟子眼红得要命。掌门立誓一生只收一个弟子,偏偏这小子如此好运,这名额白白落于他头上。
世人只羡鹿予命好,却不知道掌门的弟子过得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生活。他连路都还不会走就要学会握剑了。
可以说他十三年来,和他的剑同吃同穿同住。甚至剑名都是在他有了名字之后衍生的。
别看他如今才十三岁,他已能剑随己心。剑法与内力已经超过了许多比他年龄还大的剑修。
再过五年,此子必成大器。
这十余年来师父除了每日教鹿予练剑以外,其余时间他都只能一个人在后山玩,其他弟子因他嫡传弟子的身份,也不敢和他嬉笑玩闹。
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一副随意温和,却疏远世人的性子。
可后山的动物却半点不怕他。
他生来带灵,动物亲近他,草木偏爱他,就连山中的镇山兽也与其亲昵有加。
但是动物虽有灵,却不能陪他说话。能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师父赐予的佩剑,他还是想有个师弟师妹。
耳边声音加急,鹿予不得不停止内心的想法。
他不慌不忙的抬起脸,静静地看着大声聒噪之人。
——那是怎样的绝世容颜。一双眼尾飞斜的桃花眼里凝着淡淡春光,嘴角若有若无地翘起来,好一副落花逐水的模样。虽未褪去稚嫩,可却能看出往后绝对是一个水落石出的大美人。
他不说话,周边的气流都随之平静下来。被他盯着的少年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
“好了青辽,师父不会责罚的。我只是在房中温书久了有点闷,出来感受一下天地灵气罢了。”其声清,其俊貌,可是其讲出来的话如放屁。
“你少胡扯吧,快随我回去,掌门说他要闭关了,你要留在派中打理各阁事物。”
“我现在就去。”表面云淡风轻,可背地里鹿予的天已经塌了。
什么?!师父又要闭关?他当年把自己捡回来就是为了找个二把手接替事物,这样就能专心修炼没人打扰了吧?!
感觉自己就是没有感情的处理事物的机器。
但别无他法,谁让他是掌门弟子呢?便只好牺牲几日休闲时光了。鹿予哀叹一声,与书案作对去了。
话说江不尽去铸剑之路也是困难重重。她这头刚登上离府的马车,她爹便从那头大呼小叫的带着能压死人的包袱追了出来。
好不容易收下包袱了。一转头又看见他爹在嘤嘤落泪。
江不尽:“......爹你这是做什么?我是去几个月,不是去几年,也不是要去外面当乞丐。”
“这趟可不比军营那几年啊,在军营你离家近,可随时回家吃喝玩乐。你这次出门可算远行了呜呜,也不知道你娘怎么想的,孩子才这么大就放心让陌生人带走,万一路上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办呀......”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不尽打断了:“哎呀爹啊,这次出去只是打个剑,顺便涨涨见识罢了,能出什么事。再说我在军营也不是干吃饭的,还算是有点自保能力,你快回去吧。”
江太守无奈极了,感叹好几声女大不中留。最后还是只能咬着手帕,看着马车的背影嘤嘤流泪。
江不尽刚开始出城时还觉着新奇,左瞧右瞧的,恨不得把马夫赶下来自己去御马。可没几天她就把景色看腻了。而且这几天车途劳顿,到了客栈也是倒头就睡,本来眉飞色舞的春彩慢慢就从她脸上退去。
江不尽问:“还有几天才能到啊大仙......”
大仙:“这就坚持不住了?那铸剑大师可是住在深山老林里,要找到他可有些难度。而且他给人铸剑可讲究眼缘了,但凡你这人表现出一点让他不喜欢的地方来,他可会直接轰人的,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你嘛......”
他捋着头发上下打量了几眼江不尽,似乎在评判她是否符合自己古怪好友的眼缘。
江不尽坐直身体,神色又端庄起来,“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孩。如果有人不喜欢我,那我不确定他眼睛有没有毛病。”
半瞎大笑不止,怕她无聊,给她讲当年江湖的风流雅事。
又过几天,马车终于停下。
江不尽面有菜色的爬出来,下车时差点跪在地上。无他,她感觉自己快死了。
她悠悠的扶着自己膝盖起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眼前白雾撩绕的大山......
“呃大仙啊,你的‘到了’和我的‘到了’好像不是同一个意思啊。这里别说人了,连只鸟都瞅不着啊?”
话说完,一只鸟像是为了挑衅她一般,从她面前低飞而过。
“好吧,这里环境还是不错的......”
“确实是到了啊,但是只有能爬上去的,才是见他的门槛。放心,我会给你留记号的,不用担心迷路哦~”
说罢,半瞎已经轻车熟路的施展轻功,像孤云野鹤一般朝山顶飞去。
江不尽瞠目结舌,“不是......?”
老天爷的,她又不会飞。这没山路没扶梯的,怎么上去?就算她功夫再厉害也只能像猴一样荡上去吧?
再看半瞎,不消半日就已到达山顶,重重的拍了拍一间老破木屋的门,全然不顾那门摇摇欲坠掉下来砸死他。
屋里传来一声怒斥:“天水你小子不想活了么?!我在小憩你给我把门拍散了!当年就不该把隐居的这地儿告诉你!”
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竟似洪钟一般震得人头脑混荡。
半瞎后退一步,好像在躲避什么。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怒气冲冲推门而出,门差点打上他鼻子。
......哦原来是在躲门。
老头哼一声:“怎么?钱赚够了?又给我带来好酒了?”
“哪里的话,我是给你带了个人来。她想要一把剑,我当年承了她娘一个人情。这不是想到了你嘿嘿...”
那老头一听没有好酒还要白干活,怒目而视,转头就要闭门谢客。“你欠的人情要我来还?我早就说了我不再打剑了!我只想做个闲人,你滚吧!”
“唉你等等嘛,我都把那小姑娘带来了,她就在山脚下呢。我让她自己上来拜访你,这够不够诚意啊?而且她身上有块炼剑宝贝,你瞧了肯定喜欢。她可指明要天下第一剑。”
“什么?还是个丫头片子?你把人家丢山下了?这几年山中野兽可多,也不怕细皮嫩肉的给吃了,哼。”这通马屁显然拍对了地方,老头的态度稍微软和了下来。
他又问:“什么宝贝?我瞧得上的可不多。”
天水一一回答:“那姑娘可不是什么普通女子。我算过她一生的宿命,竟看不透半分。命运交杂,剪不断理还乱的。但瞧着将来是能成大事的。至于那宝贝嘛,等她上来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爬了半天还在山下的江不尽:“......”她怎么感觉这山爬不尽啊?
她一边唱歌一边爬,走过了鸟雀一路飞。可能是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
等她行至一处瀑布时却犯了难——前面都是悬崖峭壁,何来的路。但是她又想起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她自信大胆地往瀑布中走去,觉着里头肯定有个水帘洞。穿过水帘洞就能行至桃花源。
......没有。她淋了一身水出来,得出这么个结论。
刚想换身衣服,便觉着四周异常死寂,一路不断的鸟声不啼了,猴也不叫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拿起木剑一回头,魂差点从嘴巴里飞走。
——一只大虫躲在石头后对她虎视眈眈。见被她发现了,立马就要奋起伤人。
“哎呀是虎兄啊哈哈,您看小弟我也不懂事,这次竟然空手过来的。这样,待我回去带点好吃的来上供给您成不成啊?”江不尽死到临头了还在嘴贫,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老虎不想和她废话,后腿一蹬,血盆大口将至。
没法子了,江不尽心一横,纵身就往底下寒潭一跃。
最后的念头是:也不知道会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是东一块西一块,大仙把人坑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