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下开关，吹风机立刻作响，为这间一向安静的公寓增添了几分嘈杂。安弥将风口对准额前打湿的碎发，她昨天剪短了头发，为了方便队里统一要求长发齐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留着这个发型。

    安弥将手指cha进湿发内，暖风顺着吹，指节和头发的触感戛然而止。显然安弥还不太习惯自己短掉一截的头发，但这些规矩她必须执行——哪怕是不习惯，也要习惯了。吹风机在一分钟后愈发地烫，贴近头皮时灼了下。安弥迅速弹开，将热度调低，可用久了的电吹风就是会这样。现下已经是深秋了，吹完头发却也让安弥浑身燥热。

    她随手扎起头发，接着开始确认自己昨晚收拾的行李。安弥是个没什么私生活的人，日常以工作为主，此次出差也只允许穿工作服，行李箱内的物件并没有多少，简单确认后她便合上了箱子，然后出了公寓。

    今天的温度不算高，但太阳很烈，车内更是燥热无比。安弥本就怕热，她摇下车窗，开往防卫队总部——提前15分钟，不至于那么匆忙。

    车速提高后呼啸的风便从外钻进来，抚平了刚才的躁动。安弥看着眼前她走了6年的路，不出意外，这条路她说不定会走一辈子。

    “热得要命。”

    抵达目的地，大厅内还没几个人，安弥接下曲尚志递来的通讯器和统一的名牌，检验设备正常后，便被要求在原地等待宾客。

    通讯器之间不断发出电流音，时不时的响声令安弥有些暴躁地扯掉了耳机。旁边的曲尚志看她情绪不对，问道：

    “你又发什么神经？”

    “年年都搞大会，最后也没商量出来什么。无非给亲儿子找点事儿干罢了。”安弥低声道。

    “少说两句吧你。”曲尚志看她，“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年年都要负责大会才觉得烦？”

    “那又怎样。”

    安弥站在越发密集的人群中向外看，太阳更烈了。

    会议举办方为参会者安排了固定的住处，统一的酒店和总部之间只有步行两分钟的距离，故他们将地点定在了总部后门。

    “您好仇先生，我叫安弥。”

    见到了自己负责的参会成员，即使刚在私下吐槽过，安弥却也换上了职业微笑。每次负责大会时她都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虽然表面上说是负责人，无非是保护外交官安全的保镖罢了。

    塔尔和平会议，是战时由双方谈判兴起的会议，原先不过是塔尔人用来做表面功夫的工具，战后演变成了两方交流的平台。每年举行一次，但凡是有塔尔生活的地区都设有分会场，双方各派出外交官商讨相关事宜，而由安弥所在的防卫队负责安保工作。

    防卫队同样是战时针对塔尔成立的部门，是人类与塔尔之间交流的必经纽带。安弥的家族从祖辈开始便在防卫队工作，她的成长轨迹都沿着加入防卫队这一个目标为圆心旋转。防卫塔尔人似乎早就变成了她生来的使命，似是被下了一道神谕般的，命中注定。

    车子开往分会场，位于NM市近年开发的新区，路程稍显漫长，但一路上后座那位名叫仇山的外交官并不是很难相处，气氛也不算太紧张。

    出席会议的重要外交官都会由防卫队派一位负责人以保证安全，会议期间也要在厅外守着，几乎是除了外交官的休息时间外处处都要跟着——是个又累又磨人的活儿，所以多数成员都不愿意参加。

    距离分会场就差几公里，安弥停下车等待红绿灯，便空出手来喝了一口大会统一发的矿泉水——她以前还能品出大会的水和矿泉水不一样的味儿，总之单位的水一尝就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弄出来的水，还有股生味儿，塑料瓶也薄的要命。今天这瓶水竟然没什么怪异的味道，还能从中品出一丝甜。

    她将瓶身拿远了一些，上下仔细察看同往届统一发放的矿泉水有何不同，可惜，瓶上标识仅仅只是把23这个数字改成了24，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就像她这份从事了6年的工作，没有任何改变。

    安弥透过后视镜看到仇山的头顶，显然头发已经逐渐往稀疏的趋势走了，后面同自己一样正在排队等待去往同一目的地的车中，哪辆车里载得不是这种人？他们的身形类似，就连为人都一样圆滑，甚至连性别都格外地统一。

    起初安弥误以为融入男性的圈子就能够和他们齐平，于是就去学抽烟喝酒一类“男性”的事，可惜效果甚微；那年军校毕业考核上安弥拿着专业第一的总成绩进入防卫队，然而六年来她就一直做着保镖工作。上面很少指示她去实战，这些根本不需要专业培训就能够胜任的工作，安弥在防卫队中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安弥早该知道，那群指挥部的老头让她习惯的不止是一再需要剪短的头发。

    上午的会议时间不长，给足了参会者充分的时间预备；但安保人员就不太轻松，因为是初次进入会场，安检工作极其严格，安弥安置了仇山后便立刻跑去入口处监督，负责安检的又是新进的一批毕业生，没有经验很容易疏漏。

    人潮中熙熙攘攘又让耳边的通讯器嗡嗡作响起来，前门的安检一般是媒体进入，检验的无非是相机麦克风一类专业设备，因为安弥平时喜欢摄像，这类工作一直都是她做。

    6年了，她从亲自安检到监督安检。想到这里的安弥换了一只手抱臂，目光从这头扫到那头，再返回来，每五秒钟重复一次。

    “安队长，这里有点问题需要你来一下。”对讲机响起，安弥轻轻侧头：

    “报位置。”

    “A26.”

    A26口距离自己的位置并不远，安弥很快就目睹到一位背着包的女人站在安检门外。

    走近后，安弥第二个注意到对方由于过分强烈的光线照耀下而泛出灰色调的头发。

    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她的穿着简单，或许是下半张脸的五官比较锐利，所以显得有些疏离感。对方还涂了正红调的口红，在她的脸上并不俗气，反而恰到好处。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安弥完全站在了把自己当服务员的态度，她此时觉得自己比空姐还要热情。

    眼前这位小姐没有开口，反倒是旁边的队员开口了：

    “她带了大包，上面不是规定大包不让进吗。”

    队员拿着一直放在安检机边角的托特包，看对方的吃力感能察觉出里面东西不少，“里面东西没什么，就是包有问题。”

    “抱歉小姐，大会今年新增的规定，不可以带超过指定大小以上的包。”安弥的目光从包又挪回了眼前的人身上，她直到现在才看清，对方是塔尔方派来的人，由于官方制作工作牌时为双方做了不同的颜色，所以一眼就可以区分。

    她努力微笑，表现出“特别抱歉”的模样。

    “开准备会议时也并没有告知我这项规定。”对方皱了皱眉，“我不是为难你们，但是我的包没办法扔——”

    她指向垃圾桶附近堆积起来的垃圾，都是些包装袋和水瓶，在阳光下闪亮亮的，像一小片玻璃海。显然这个有一定身价的包不能放在其中。

    安弥继续点头，直到她看清了对方工牌前标的姓名，艾拉。

    “寄存处也满了，所以你们要怎么处理？”艾拉小姐这句话的语气更重了，所以有些咄咄逼人。

    “我们——”

    不愧是传说中难搞的塔尔人。

    安弥刚要开口，对面就又打断道：“我不接受放在寄存处附近的地上，里面有我的私人物品。”

    她怎么就凭自己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下一句话。安弥一把夺过队员手里还拎着的艾拉的包，难以置信这个外表看不大的包怎么能塞着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纸张和文件夹。

    僵持间的空气凝固到呼吸不过来，安弥索性手上一使力，把包挎在了小臂：

    “那您把里面的东西带进去，包我替您保管。”

    “？”

    艾拉似乎也被她这操作惊讶到，面部的表情却只是轻微抬眉，跟她刚刚表现出愤怒时下半张脸竟然毫无变化。

    后一秒，她竟笑了出来，还是抬着一边嘴角笑的。即使眼神里露出戏谑，跟她的五官组合起来像美剧里漂亮的女反派。她反问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叫安弥，”安弥试图表现出自己的可信任度，她亮出自己的工牌，“您开完会随便找一个安保报我的名字就行，我随叫随到。”

    “怎么写？”

    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和笔，搜身到这种程度她身上竟然还藏着东西。

    “安心的安，弥补的弥。”

    艾拉在本上划了几笔，接着翻过本子递过来：

    “你还是写一下手机号吧，我懒得记了。”

    两人间又僵持住，原本热情的安弥却没有热情地接下对方递来的本子。她推脱道：

    “抱歉小姐，我们有规定，跟参会者之间不能交换联系方式。”

    “哦？”艾拉拿回本子，翻了一页后在上面又写了几笔，而后撕下这页：

    “那你就趁会议结束后打给我吧，你要是真那么胆小要避嫌，自己扔远点就行了。”

    对方将纸条塞进自己手中，安弥最后一眼于艾拉的对视，竟注意到她左眼下一颗微小的泪痣。

    泪痣对于艾拉的点睛之笔已经不在于增加整张脸的精致程度，而是徒增了几分清冷的气质，为她的距离感染上了青色。

    怔愣期间，艾拉伸手扯掉了自己手臂上悬挂着的托特包，将内部大部分文件掏了出来，然后丢给安弥。

    安弥几乎是被砸回现实的。她照例打开挎包一扫，钱包和化妆包都放在里面。对方刚才却不同意将包放在公共置物区，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严谨了。

    待对方走远，A26口的安检员多少有些犹豫：“安队，你带着包也进不去吧？”

    “我放在车里。”安弥说着便撤步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停车场在距离入口处大概500米的地方，虽然不算远，但走过去肯定会浪费一定时间。

    安弥摁亮对讲机，呼叫了厅内还在安排其他事务的严斯年：“老严，过来帮我看着入口。”

    随即听筒里就传出了对面不太友好的声音：“你有病吧，我在内厅，怎么去帮你？”

    “让你来你就来，少废话。”

    媒体还在厅外等待，距离停止进场和开始会议之间的空挡能让防卫队暂时喘口气。

    安弥刚从停车场跑回来，靠在空无一人的入场口做调整——此时她额头的汗沾湿了发丝，制服领口处敞开着，整个人还像一滩烂泥扒在墙上，极其狼狈。

    会议厅内很安静，接听器中传来确认会议人数的指令，安弥探头环视，竟然发现刚才被拦在安检门之外的塔尔女人竟然是外交官。

    照理来说安检门是为媒体进场所设的，外交官应该由塔尔方的负责人带领他们进来。

    完了。

    她光是站在门口思考刚才那件事的后果就会冒冷汗，直到发觉女外交官也在看自己。安弥立刻缩回头，像乌龟似的躲在壳里。想到刚才开车时的神游，艾拉跟那些男外交官不同，她有长发和健康的身型，说话还有些尖锐。

    安弥靠在墙边，任由墙上的温度顺着后背渡过来。当目睹到艾拉坐在男性之间，安弥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瞬间有了同艾拉单方面的惺惺相惜。

    就算她们之间隔着不同的血液。

    “刚才A26门口负责安检的是谁？来会议厅门外。”

    战后塔尔和人类之间仍然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僵持状态，公开场合他们会和平相处，但实际上双方都在排斥对方。防卫队排挤针对塔尔外交官这种事公开一定会引起舆论，这也是刚才安弥看到艾拉的工牌对她好声好气的缘故——曲尚志他们总会说，在公共场合一定要客气对待塔尔人，不要留给他们做文章的机会，否则后果是防卫队无法承担的。

    “刚才那个塔尔是外交官你知道吗？”

    A26很快就来了，安弥压制着声音，不能打扰厅内会议。

    “知道啊……”

    对方格外淡定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安弥：

    “那你还不让她进？你不知道不让带大包这条规定是针对媒体的吗？”

    A26失语，安弥当然懂得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见对方是塔尔就想简单为难她一下，以公事发泄私情，没想到碰到了硬茬而已。

    “这件事被上面知道了你就完了。”安弥侧过头看表，会议也准备开始了，“明天你就在总部待着吧，等下我还给她包的时候再商量让她不要上报这个情况。”

    她这么说着，脑内已经开始编排下次见到艾拉时的说辞。

    当艾拉走出会议厅时便看到刚才在场外带走了她的包的女保安在门外热情地迎接自己。

    安弥很高，她穿着防卫队的制服，留着干练的中短发。在艾拉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套制服穿在她身上比旁边那些人更好看，这些服饰对于舒适度要求极高，防卫队一般会采用定制，所以与其说是这套衣服好看，不如说是安弥的身材比例好。

    艾拉轻抬下巴，跟对方对话确实需要这样。她真的很高，好像防卫队侧重招个子高的女性，以便统一管理。

    “小艾老师好，我带您去取包。在停车场，跟我来。”

    对方微微颔首，还用着刚才在入口时那样营业的微笑。艾拉不知道她的目的是关心还是习惯所致，两人凑得很近。她跟上转过身去的安弥，然后接受四面八方防卫队队员和其他外交官投来的目光。

    “重吗？我帮你拿吧。”走到大厅外，安弥殷勤地准备替艾拉拿他手上的文件，这东西有一定分量，其中有几页纸已经摇摇欲坠。

    “不了。”艾拉低头理了理，目光自始至终正对着前方，确实是不怎么好说话的类型。

    “那个……早上您是从媒体入口进的，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安弥这时候才开始提及正文，“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安排，您可以凭工牌直接从直达入口进，包也是可以带的。”

    “是吗。”艾拉不为所动，见了两次面，安弥都没见过她有什么表情。

    “我只是不愿意跟那群老叔叔待在一起，废话太多。”

    艾拉自嘲地笑起来，她会议后没有摘掉眼镜，表情严肃起来让安弥想到上学时总是布置很多作业的死板班主任。

    “啊……但您真的很厉害，”安弥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外交官——”

    “这里哪辆是你的车？”

    艾拉打断了安弥的客套话，对方好像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到了停车场。

    安弥一路小跑过去开了车门，那个托特包就躺在主驾驶座，因为阳光照射，皮面被晒得有些暖洋洋。

    她拿起包后没有即刻关门，像是不介意艾拉坐进去。此时后面的艾拉也走近车门，两人间那股怪异的客气氛围又升上来。

    “刚才我有点慌，您看看里面有没有物品丢失？”艾拉接过包，耳边响起安弥的询问。

    “没事。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艾拉将文件一股脑塞进去，接着挎上包。

    虽然进门时一直强调包内有重要文件。

    安弥默默点头，眼看对方要走，又急忙开口叫住艾拉：

    “那个……介意一起吃饭吗？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