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快九点了。
一行人鱼贯走到门口,顾伯维还不住回头对警察重复,“有才和他的学生是好人,都是为了帮我。”
年轻的警察无奈地说,“您放心,综合各方信息,这件事已经认定为见义勇为。”
宋有才抬手捋了捋头发,低声咳嗽一声,走到穆逢面前。
穆逢又高又瘦,身材挺拔,宋有才身材矮小,肚子滚圆,就像肚子里揣了颗土豆。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不说话,就是一副对比鲜明的画面。
两个人的个性,也像他们的外形一样南辕北辙。
宋有才一向看穆逢不顺眼,就算穆逢以逆袭的成绩刷新了众人对他的认知,在宋有才眼里,他依然是那个素行不良的坏学生。
每次远远看见穆逢,他就先皱起眉,满脸写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头一次,他的脸上没了那种厌恶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郑重开口。
“穆逢同学,今天的事,老师要谢谢你。”
秦遇惊讶地嘴巴张成O型。
穆逢瞥了她一眼,再看向宋有才。
“宋老师,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带种。”
他那漫不经心的语调里,透出肯定。
宋有才失笑,“你这孩子,净乱用词。”
一旁的顾伯维突然开口,“其实有才上学的时候就很仗义,当时有同学嘲笑我的腿,他总是冲上来教训对方。”
秦遇和穆逢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被披露年少轻狂的岁月,宋有才有些尴尬地别开脸。
就在这时,秦遇的小灵通适时响起,屏幕上亮起的妈妈两个字,让她心里一慌,暗叫糟糕。
接起电话,妈妈焦灼中带着愠怒的声音响起,“小遇,你怎么不说一句就出去了?这么晚还不回家,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对不对,妈妈,我出来得着急,忘记告诉你了。那个,是宋老师喊我来学校帮忙改卷子,我一会就回去。”
说着,向宋有才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宋有才会意,接过她的小灵通,“喂,小遇妈妈,你好,对对,是我,我是宋老师,是我临时叫了几个同学来帮忙改卷子……”
如此,总算把这件事圆过去。
宋有才叫了一辆出租车,送顾伯维父女俩回家,秦遇三人站在路边,目送出租车消失在街角。
一直没说话的穆望亭开口了。
她两手一拍,笑意盈盈地抱起秦遇的手,“好了,总算忙完了外头的事,现在,我们来聊聊家事。”
穆逢毫不客气地扯开她的手,“我说了,不要对她动手动脚的。”
穆望亭也不生气,一撩头发,指尖的钻石在路灯下闪烁。
“你怎么连姐姐的醋都吃?”
穆逢面色微怒,“我没有姐姐。”
“切,明明小时候叫我姐姐叫得可甜了。”
穆逢斜睨她一眼,“你几岁?总提过去的事,有意思吗?”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不过,你总不能让千里迢迢从大洋彼岸赶来的姐姐,让顾不上吃饭就去派出所捞你的姐姐,饿着肚子回去吧?”
穆逢就像没听见一样,拉起秦遇往自己的摩托车走去,“走,我送你回家。”
“我骑妈妈的小木兰来的。”秦遇指指停在另一侧的红色小摩托。
穆望亭紧走两步,走到秦遇另一侧,拉起她的手,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妹妹,你肯定不会让姐姐饿着肚子的,请远道而来的姐姐吃顿饭,好不好?”
“好……”秦遇慢慢点了点头。
穆逢眉头紧锁,“别太好说话,不能她说什么你都答应。”
“可是,穆逢,你姐姐从国外赶来看你,又来派出所找你,说明她真得很关心你,你让她饿着肚子,真不合适。”
穆望亭贴近她的肩膀,一脸委屈地点点头,“说的是呢,还是小遇妹妹知道疼人。”
穆逢不悦地看着她,“喂,穆望亭,你不能这么叫她。”
“啧啧啧,连个称呼都要计较,真是没治了,将来……唉……”
她故意夸张地叹一口气。
秦遇拉了拉穆逢的袖子,“其实,刚才着急过来,我也没吃饭。”
穆逢当即改口,“你怎么不早说,走,我带你去吃饭,吃烤肉行不行?”
“喂,别忘了你亲爱的姐姐。”
穆逢瞪她一眼,“死缠烂打。”
穆望亭一脸骄傲,“那怎么了,我就是靠死缠烂打拿下你姐夫的。”
最后,秦遇骑着小木兰,载着穆逢,穆望亭骑着穆逢的摩托,一起向一家烤肉店驶去。
五月的晚风,都带着令人沉醉的味道。
烤肉店里,穆望亭展露大姐本色,大手一挥,指向半个大厅外的一个桌子,“穆逢,你去坐那边,我和小遇妹妹坐这桌。”
穆逢竭力克制着抽搐的眉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了?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小遇妹妹有很多女生之间的私密话题要聊,你一个大男生杵在这里,不方便。”
穆望亭说着,对秦遇使了使眼色。
秦遇想了想,这两个人一碰面就吵个不停,的确分开吃比较好,而且,穆望亭大概是要跟她说些不想让穆逢知道的话。
她看向穆逢,“要不,你就去那边吃吧?”
穆逢沉默不语,显然很不高兴。
她继续说,“你就让我们说会话吧,反正就在这里,你也能看见。姐姐大老远赶来,你应该对她好一点。”
穆逢抿紧嘴唇,半天才说话,
“行,我就坐在那边,等你们结束,我就送你回家。”
又看向穆望亭,冷着声音说,“别太晚,她明天还要上课。”
“知道了,你快点过去吧。”
这是一家韩式烤肉店,每天营业到晚上2点,9点多正是人多的时候,店里人头攒动,许多人的说话声在氤氲的热气里不断上升,融成极具烟火气的白噪音。
浅磁盘里的肉串滋滋冒着热气,焦香的鸡皮滴出油脂,一口热汤下肚,五脏六腑都活泛起来。
穆逢一个人坐在小桌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停往这边看。
穆望亭对秦遇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没想到我行我素的穆逢,也会被人教训。”
秦遇汗颜,“我有教训他吗?”
“有啊,不过我看,他挺享受被你教训的。”
穆望亭说着,凝视着面前升起的热气,陷入回忆,“我记得,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这么乖顺的模样了。”
秦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穆姐姐,你想跟我聊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老爷子说他恋爱了,过来看看。”
“恋爱”两个字,让秦遇一时语塞,竟忘了要说的话。
“哎呀真可爱,这样就脸红了,果然是少男少女的纯真恋情。”穆望亭说着,就要伸手捏秦遇的脸,被穆逢一瞪,又收回手。
秦遇内心腹诽,如果你知道我实际年龄比你还大,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不过眼下,她只是哈哈一笑,维持懵懂少女模样。
“说起来,穆逢在你面前这么听话,倒让我想起他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他,他只有三岁,长得又白又嫩,说话奶声奶气,又有礼貌,真是可爱死了。”
奶声奶气?又白又嫩?
秦遇眼前立刻浮现穆逢那张浸满冷意的英俊面孔,随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穆逢一眼,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穆逢挑了挑眉,眼眸深处漾出一抹柔软。
秦遇收回视线,实在是很难把这些词和穆逢联系在一起。
“那,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穆望亭咽下嘴里的烤肉,幽幽道,“自从他发现他爸妈是因家族联姻而结合,彼此都各有爱人的时候。”
秦遇心里咯噔一下。
穆望亭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见秦遇不说话,穆望亭拍了拍她的手,“安啦,没事的,有钱人家这种情况太多了,以后见多了你就习惯了。”
秦遇喃喃道,“难怪你说你们是同父异母。”
穆望亭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摇,“不过我妈妈可不是小三,她和我爸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穆逢他妈还没嫁给我爸的时候,我就出生了。”
这段话里的信息有点绕,秦遇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你是说,你们的爸爸,先和你妈妈恋爱生下你,然后,又娶了穆逢的妈妈,但是期间,穆老先生和你妈妈,一直没有分手?”
穆望亭点点头,“没错,简单粗暴地说,我妈是我爸的外室。”
“外室”?
这个封建色彩浓厚的词让秦遇不知该如何接话,穆望亭倒是毫不在意,反而主动对她说,“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在这个圈子里,这都不算什么,养外室的多了去了。不过,我爸妈是真爱,结婚前,结婚后,他对妈妈和我一直不变,除了娶了穆逢的妈妈,他再没有过别的女人。我也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那……穆逢的妈妈,一直都知道你和你妈妈的存在?”
“当然。”穆望亭咬下一块烤得金黄的鸡肉,不紧不慢地咀嚼后咽下,又喝了一口汤,再度开口。
“她不在乎,因为她也有自己的爱人。”
穆望亭说着,压低了声音,“他妈妈的爱人,是她的钢琴老师,他们经常一起演出。”
“演出?”
“没错,他妈妈叫洛照云,是很有名气的钢琴家,穆逢三岁就跟着她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了。小小的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领结,站在他妈妈身边拉小提琴,结束的时候,会认真向观众鞠躬。”
难怪他钢琴弹得那样好,原来是家学渊源。
原来他还会拉小提琴。
可是,在这些耀眼的光辉之下,一个残酷的真相逐渐凸显。
他的出生,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利益结合的需要。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父母各有爱人的?”
穆望亭用手撑住额头,眯起眼睛,回忆道,“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从那以后,我就没听他叫过一声姐姐,他也很少笑了。”
穆望亭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却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她想起穆逢带她看烟花的除夕夜,他曾经说,自己要一个人过除夕。
是不是从七八岁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爸爸妈妈各有真爱,而他,只是两个家族联姻的产物。
生下他,彼此的任务就算完成,可以转身继续爱所爱的人。
而他,生下来就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和期待。
“他爸爸妈妈,爱他吗?”
“当然爱他,非常爱。不过,他可能不这么想。小时候,他明明很喜欢爸爸,会骑在爸爸肩头笑嘻嘻地叫我姐姐,一起出去玩,他那时候一直以为我是爸爸好朋友的孩子。”
“后来,他知道了我是爸爸的孩子,就不再理我了,就连看见爸爸,也总是爱搭不理。他那时以为爸爸出轨,背叛了他妈妈,对爸爸怀着恨意,和他吵过很多次。”
“再后来,他知道她妈妈也有情人,就变沉默了。”?
手边的汤已经冷掉,烤肉滴落的油脂,也失去了香味,腻腻地堆在盘边。
她吸了吸鼻子,“穆逢实在太可怜了。”
“听说,前年他妈妈因为车祸走了。”
穆望亭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跟你说,他妈妈是车祸去世的?”
秦遇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反问,“不是吗?”
穆望亭不留痕迹地朝穆逢那边瞥了一眼,然后探过头,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
“不是车祸,是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