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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晌午,烈阳当空,芒青、陆小凤、花满楼和司空摘星行进在官道之上。
光滑的叶片反射着粼粼波光,人若是抬头去看,免不得便要被晃一晃眼。
零星的碎影落在少年人身上,不过只停留短短一瞬,就被马匹甩在了身后。
此刻正是往来行商歇脚休整之时,走了半日也不见有什么人烟。然而他们却并不会感到寂寞。
司空摘星正在狂笑。这名天底下最神出鬼没、踪迹难觅的小偷已笑了近一个时辰,连肚子上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几乎要翻下马背去。
陆小凤的额角蹦出一朵十字小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纵身一扑,直直把司空摘星撞下了马,羞恼道,“猴精,你有完没完!”
偷王之王手脚发软,自然也没有余力再去抵挡陆小凤的攻击。
两人一同滚落在地上,草叶灰土扬了满头。司空摘星呛咳两声,睁开眼,便看见了陆小凤的脸。
司空摘星:“……”
他神色狰狞,捶地爆笑。
陆小凤抬手就要去堵这人的嘴,大叫道:“喂!”
若让不熟悉灵犀一指的人来看,大抵是无法再凭借什么有辨识度的特征认出他来的。
此刻,陆小凤的嘴唇上已没有了那两瓣堪称本体的、标志性的小胡子。好比夏○杰梳上刘海、夜翼翘臀不再。[1]
他鼻子下的皮肤犹如剥了壳的卤蛋,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没有风沙的侵蚀,故而远比脸上的其他地方要白皙、细嫩许多。
马匹失去了主人,不慌不忙,悠闲地踱着步走到一边,低着头去扒拉树边的草叶。
芒青一只手散漫地搭着缰绳,另一手灵活地给狗尾巴草打了一个结。
花满楼的坐骑与黑马并行。两只大脑袋凑在一起互相闻了闻,黑马嫌弃地别开了头,另一匹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咧开嘴唇去嗅。
芒青把编好的东西在花满楼的眼前晃了一下,青年精准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根草梗。
【赠送[F类饰品1],人物好感度+1】
两个人的手指撞在一起,年轻人的指节骨感分明,触感如同一块凉玉。花满楼的眼睫不由轻轻颤了一下。
他顺着草叶小心地摸了摸顶端两根软绵绵的穗子,略显困惑地笑了,问道,“这是什么?”
芒青说,“兔子。”
花满楼露出一点恍然的神色,屈指轻轻贴了一下小兔的头,“很可爱。”
芒青便又往他手里塞了一个。
花满楼思索,“嗯……这是小狗?”
芒青再塞一个。这次的小动物有一条很大的尾巴。
“松鼠?”
玩家把最后一个递给他,花满楼摩挲了半晌,只觉其中镂空,造型圆润,在连接着茎杆的绒穗处收束成尖端。
他最终摇头,笑道,“还请芒青姑娘解惑。”
芒青,“是爱心。”
花满楼一愣,“什么?”
身为21世纪的现代人,芒青耐心地给真古董科普,“是一种符号。有时候会作为寄托情感的象征,用于表达喜爱。”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忽然问,“这是给我的么?”
瞎子的其他感官总是要比寻常人更敏锐几分。花满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地急促了起来,好像一层水雾,朦胧地隔开了自己与外界的关联。
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那句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了。”
花满楼又静默了少顷。微风拂动他的鬓发,颊边的那一丝痒意似乎也透入神经,传进了很深的地方。
他握紧了那只草编的桃心,郑重地说,“好。我会收好的。”
芒青很想说就算npc把它供起来,这玩意也还是会萎。其实她可以教他咋编,授之以渔一劳永逸,说不定一高兴又涨两点好感。
但玩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被司空摘星打断了。
他一膝盖把陆小凤掀到一边,举起一只手,一个鲤鱼打挺爬起了身。纵然身上还沾着些灰扑扑的黄土,却仍是一派精神头十足的模样,插嘴说,“我也要!”
陆小凤猝不及防被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耍此等阴招,勃然大怒,拆台道,“你难道不会自己编么?!”
司空摘星理直气壮,“我不会那个爱心。陆小鸡闭嘴。”
他凑到黑马旁边,仰头道,“这个,我也要。”
陆小凤叹为观止,憋不住道,“你要点脸。”
司空摘星选择性失聪,权当做没有听见。
芒青说,“我教你怎么编。”
遇到这样的区别对待,司空摘星的神色却分毫不见异样,立刻弯腰拔了几根草递给她,“你说。”
年轻人白皙的手指绕着草梗轻轻一扭,半边爱心便成了形。
那毛茸茸的短穗仿佛也像是真的小狗尾巴一般,讨好地缠绕、挽留着她的指尖。
照着示范,司空摘星很快完成了一只,手臂一伸,递到了芒青的面前,“送给你。”
芒青扬眉,略抬一下手示意,说,“我已经有了。”
司空摘星低头把茎杆放进她手心里,很认真地说,“对啊,这样你就能得到两颗心了。”
芒青闷笑,把自己新编的那根草编递给司空摘星,“现在我们就一人都有一颗了。”
少年人歪头打量一下,满意道,“果然还是这样更好。”
司空摘星呆呆地望着她,神色怔愣,忽然也跟着笑起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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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酒旗猎猎作响,棚下摆着十数张桌椅,木桩上挂着一块手写的牌子,上书“家常便饭,暖铺安眠”八个大字。
店中食客不多,几名旅人翘着脚,就着清酒磕牙。
老板送了一壶热茶上桌,司空摘星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浏览木板上的菜名。
花满楼若有所觉般抬起了头。
陆小凤问道,“怎么了?”
花满楼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有血腥气。”他说。
陆小凤当即紧绷起来,左右四顾。忽然,一滴鲜红而粘稠的液体顺着油布的边缘滴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司空摘星勃然变色,飞身窜上了帐顶。陆小凤、花满楼紧随其后。
血液是从客栈的二楼渗出的。司空摘星一把拉开窗户,一张惨白的人脸陡然撞入他的视线。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人。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枣树林中见过一面。谁也没有想到,再会时,独孤方竟已变成了一具死尸。
尸体被人吊在天花板上,两只眼睛如同两颗充满了杂质的浑浊玻璃球,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他像是一块破布袋,胸口、下颚、包括四肢的关节处都凹陷了下去。
独孤方的左右双肩上各嵌着一张由铁钩钉住的布条。而他本人也正是被这一双铁钩连结的锁链挂在了房梁上。
【以血还血】【多管闲事的结果!】
芒青先点开系统地图查探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代表坏蛋的红点,才动身往案发现场来。因此稍慢一步。
她没能看清npc的死状。并不是因为游戏系统又添加了一些很不必要的马赛克,而是策划在强制让剧情以一种诡异的高帧率在玩家面前闪回。
芒青闷哼一声,踉跄两步,面色狰狞地捂住眼睛,险些失足从栏边掉下去。
要瞎了!麦艾斯!……等一下好像还没存档!
有什么人冲过来一把扶住了她,半拖半架地带着她走到了一处平坦的地方。
芒青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玩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空间闭塞,连翻身都做不到。她只能侧身蜷缩着身体,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弓起脊背的虾子。
身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块烙铁,滚烫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上面躺着的人完全融化。
滚滚黑烟不断找寻着机会,终于顺着缝隙挤了进来,仿佛一只嘶嘶吐信的毒蛇,蜿蜒地爬向这个幸存下来的孩子。
芒青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不想让自己因为呛咳而吸入更多浓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变得稚嫩了些许。相比从前,现在的指节显然更有肉感。
或许她正身处在一只箱柜里。而藏她进来的人大抵永远也无法想到,有一刻,这个他认为再安全不过的隐蔽之所会变成一间能将人生生蒸煮而死的炼狱。
屏蔽了痛觉的玩家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她还是被凶猛而来的困意击倒了。
……
隐约间,似乎有落雨的声音。
雨滴击打在箱盖之上,发出沉闷而嘈杂的声响,也终于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玩家点开游戏页面,存档按键已经变成了灰色。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芒青手脚并用,终于把顶端沉重的“天花板”挪开了些许。
她实在已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待了太久,血液无法流通,肢体也跟着发软,噗通一声滚在了地上。
脸颊传来一阵凉意,破碎的瓦片划破了掌根,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又很快被雨水稀释成半透明的粉红色。
芒青抬目四望,看到了一具覆满了马赛克的、焦黑的尸体。
它被烧得几乎分辨不出人形,两只手比在胸前,近似拳击手在格斗中使用的姿势。[2]
芒青撩开那层碳化的发丝,看到了几块模糊的白点,似乎是人类的牙齿。
她终于反应过来鼻尖萦绕的那股熟悉的恶臭意味着什么。那是蛋白质和脂肪被烧焦后散发的味道。
孩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芒青的视野也在这一刻重归了黑暗。
她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连喉口都被撞得隐隐作痛。
有什么人正在耳边急促地呼唤着。芒青像是骤然跃出水面的鲸鱼,星星点点的光影逐渐扭曲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画面。
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了头,风吹而过,激起脸上一阵酥麻的凉意。玩家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