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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憋着一股劲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阎府。
门外的石狮子边立着一名小童,见到芒青一行人,含笑快步迎了上来,“陆大侠总算来了,霍总管已恭候您许久了。”
司空摘星问,“霍天青?他消息倒是灵通。”
小童穿着青色的衣服,并拢双腿,先施一礼,拱手说,“还没有向司空大侠、花大侠和芒青少侠问好。”随后才接道,“珠光宝气阁方圆八百里内发生的事情,霍总管都是能知道一二的。请。”
四人跟着小童进了府,只见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美轮美奂,层楼叠榭俱为玉砌雕阑。
水阁内正在举办一场宴席。
除却东道主霍天青,今日还另有两名客人在场。
右边那个作武夫打扮,衣着却并不寒酸,左边这位看起来反倒像是一位读书人。
霍天青先替双方做了引荐。武夫乃是联营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读书人名唤苏少卿,是阎家所请的幕友,关系更要紧密些许。
芒青的目光在苏少卿的头顶一扫而过,含笑坐在了位席上。
侍女双手捧着托盘,送上了时新的瓜果。阳光下的琉璃盏散发着明透的色泽。
陆小凤捻起一只比青枣略大的果子,观摩半晌,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我竟从没见过。”
霍天青笑道,“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新品种,据说单将树苗运回来,便已跑死了五六匹快马。只是果实偏酸,不为当今所喜。我使人去寻了大半个月,也不过才得了这一株。”
陆小凤咬了一口,果然露出被酸倒了牙的神色。
司空摘星幸灾乐祸,朋友吃一堑他长一智,收回手,转而去摸了琵琶来吃。
苏少卿眸光微动,话音一转,“几位请看,塘中荷花婷婷,立于荷叶之上,岂非恰如当日飞燕跳掌上舞时的风姿?”
他故意留下话头,霍天青心领神会,道,“杂记闲谈,多有夸张之处,只是成帝昏庸倒也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这般地讲了两句,二人便顺理成章将先前的话题岔开了去。
芒青的视线落在那一丛丛盛放的荷花之上,又瞥向几乎已完全将水面覆盖住的翠绿荷叶,轻轻眨了一下眼。
苏少卿的确博识,谈吐不俗、恰到好处,不会给旁人留下卖弄的印象。
清茶已上了一轮,霍天青却始终没有使人上菜,显然仍有贵客未至。
苏少卿和马行空显然知情,并不催促。司空摘星瞅一眼神色悠哉的陆小凤,转头凑过去找芒青说话了。
闲聊间,忽听水阁外传来一阵侍女小童们的行礼问安声。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圆胖的华服男子向此地大步而来。
和善白净的一张脸,配上一只硕大的鹰钩鼻,正是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阎铁珊。
他长了一张细嫩的脸蛋,举止倒很豪放,招待客人时热情又爽利,“你们在聊什么,不妨也让俺听一听。”
苏少卿笑道,“一二闲趣而已,皆是前朝旧事。”
宾主俱齐,佳肴也一道一道地摆了上来。
陆小凤的视线在侍女青色的衣裙处流连一圈,忽然道,“说起前朝,我也恰好有一桩旧事要请教大老板。”
马行空抢道,“阁下此言不妥。大老板见多识广,却不是咱们的私塾先生。”
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上赶着当马前卒,阎铁珊却连正眼都没有分给他,只冲着陆小凤朗声道,“无妨,你只管说!”
“听闻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金鹏王朝,王朝的最后一任内库总管名叫严立本,不知这个人大老板认不认得。”
话音落下,阎铁珊的眼皮陡然一跳,笑容也僵硬地凝固在了脸上。
他盯着陆小凤看了半晌,那些带着表演痕迹的夸张表情逐渐消失了。
水阁内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了起来。马行空坐立不安,霍天青却还是一副不露声色的沉稳模样。
芒青的右手握上了刀柄。
对峙许久,阎铁珊眸色一沉,忽然展开手臂,脚尖轻点,急掠而去,口中叫道,“来人!”
立时便有五名阎家护卫飞身而下,手中兵器直指芒青四人。马行空也大喝一声,踏上桌案纵气而来,手中一根大棒虎虎生风。
芒青抽刀而出,径直砍向护卫胸口。他神色大惊,下意识持枪要挡。
长枪的杆子架出去,却只触碰到了一片空气。
长刀被主人一把掷出,刃尖擦着倒霉npc的咽喉而过,带起一捧飞溅的血珠,仍去势不减。
其余两名护卫见此情形,俱都扭转了方向,一个舞刀,一个持棍,虎虎生风,随马行空一起朝着花满楼包夹过去。
被两招撂倒的护卫只觉颈间一凉,下意识捂住了脖子。
长枪脱手,眼看就要落到地上,芒青略一抬腿,脚尖轻挑,枪身便凌空而起,翻转几圈,被她稳稳握住,施力一推,流星般呼啸着追随长刀而走。
两把铁器在空中相撞,擦出一片刺目的火花。
枪身泄了力,径直坠向荷花池中。长刀则硬生生扭转了去势,直奔马行空后心而去。
马行空的招式出到一半,因此不得已与花满楼拉开了距离。
没有他作为遮挡,铁刀霎时朝向了持棍护卫,嵌进了他的右肩。
闻听同伴惨叫,拿刀的人不由大惊,分神之下,手中兵刃愈发没了章法,被花满楼两指一夹而断。
芒青恰好赶到,一脚踩上持棍护卫的脊背,把他压回地面,左手提起持刀护卫的后颈,径直把人掀出了水阁,右手还不忘把刀拔出来。
鲜红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带来古怪湿热的黏腻感。芒青不由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
年轻人面颊染血,侧身抬眸之时,浓密如鸦羽般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深浓的阴影,愈发显露出她稠丽的眉眼。
清风送来习习清淡的花香,少年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马行空的心脏陡然停跳一拍,神情竟像是青天白日里撞见了修罗恶鬼,连连后退,一脚踩空,居然就这样跌倒在地。
两名护卫拖住了司空摘星;霍天青和陆小凤互相牵制,敌不动我不动,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小游戏。
他们已为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可阎铁珊依然没能跑掉。
远处,西门吹雪的剑指向了他的咽喉。阎铁珊喘息着、面皮也在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忽然两袖一翻,甩出了数百枚莹润的珍珠。
这些华美的宝物此刻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有着堪比暗器的杀伤之力,噼里啪啦地打在墙柱上,无一不是深深嵌入其中。
西门吹雪的剑精准、狠辣,暖白色的珍珠触碰到乌黑色的长剑,两股气劲冲撞,有的当场崩裂,有的被削成了两截。
当那堵珍珠铸成的屏障消失时,阎铁珊依然还待在原地。
他的胸口洇开了一朵血花,血花的中央是一只剑的剑尖。
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仍然没有咽气。杀死他的,是一个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姑娘。
上官丹凤。
她不知在池水中潜伏了多久,才等到这个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机会。此刻,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抹复仇的快意。
阎铁珊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看着上官丹凤的脸,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了回光返照般的辉芒,“你……不、不……”
上官丹凤恨声道,“不错,我正是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今日,我们终于能来清算一下当年的总账了!”
阎铁珊的话骤然卡在了喉咙里,他的脸上属于活人的气息陡然散去了,双目大睁,面孔上有惊惧,也有愤怒。
或许他的确也没有想到,当年失落的小王子会再一次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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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少卿走了。
他是最先走的那个,司空摘星的目光在读书人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叹了一口气。
西门吹雪走了。
他折断了上官丹凤的剑,拂袖而去。
霍天青也走了。
他带着他所效力之人的遗体,与陆小凤约定了决斗的时间,飞身而走。
上官丹凤却没有离开。
此刻,她正趴在旅店的窗边,百无聊赖地眺望着夜半时分寂静的街道。
忽然,女孩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向外探出了头。
她招了招手,素净的乌发垂落下来,笑语嫣然,“芒青少侠!”
少年人换了一身纯黑的劲装,越发衬得她肩阔腰窄,即使是这样俯瞰的姿势,也依然能看出颀长的身形。
她扬起脑袋,同样朝上官丹凤笑了一下。
芒青三两步跨上旅店的台阶,女孩子已经在楼梯的尽头处等着了。
她背着手,歪头困惑道,“这么晚,你去做什么了?”
芒青“唔”了一声,从前襟里摸出一个造型精致的小袋子。
上官丹凤接在手里,解开封口处的长绳,微微睁大了眼。
那是一只很华丽的珠钗。
她的眼睛落在簪头镶嵌的明珠上,下意识问道,“这是给我的么?”
芒青“嗯”了一声,视线在姑娘的发间一扫而过,“看到觉得很适合你。”
女孩子双手把发簪握住,仰着头,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真好。”
上官丹凤信手把头发挽起来,金钗推入发中,流苏跟着摇晃,“好看吗?”
芒青认真思索一番,说,“好看。”
女孩子轻轻横她一眼,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说,“怎么还要想这么久。是不是在诓我?”
少年人反问道,“你喜欢耳铛吗?把它配上会不会更好一些。不过现在也很漂亮。”
上官丹凤微微睁大了眼,“如果我说喜欢,你难道也要给我买吗?”
芒青沉默一瞬,变戏法似的又拿了一个小袋子出来。
这次,姑娘伸出了手,却并没有接过去,而是就这样让面前的年轻人托着袋子,拆起了礼物。
她的指尖勾出了两只耳坠。
珍珠大而圆润,入手只觉沉甸。
上官丹凤的脑袋偏向一边,露出莹白的耳垂,哼道,“我看不见。你帮我戴。”
芒青的指尖托住她的耳廓,耳针弧形的弯钩便被精准地送进了耳洞。
上官丹凤用两只手摸了摸脸,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难道真是百宝箱成精了?”
芒青笑了,把她送进客房,“夜深了,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