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吗?
无数人自饥饿、伤痛、悲戚交杂的混沌中抬起头,望向天边亮起的那一抹金色华光,恍惚间以为灾劫已过,那是新一轮旭日挣脱血色,升上天穹,万丈华光普照人间。
时空裂缝洞开,如同一只猩红的眼,转动着漆黑的眼珠,审视妖魔横行的人间。
无人能看见那颗漆黑的眼珠之后是怎样的景象,只知裂缝一开,灵气动荡,世间所剩不多的妖魔鬼怪尽数扒在裂缝边缘,一寸一寸将深渊撕得更开。
狂化众“人”受裂缝的影响虽不如妖魔鬼怪重,然而动荡浪潮之下也愈加癫狂起来,不再与流落的修士和百姓纠缠,而是干脆转向结界之内的众人,一个个聚在结界外,或撕咬或拉扯,企图像撕开时空裂缝一般撕开结界。
结界之内的众人已无力再加强结界,只能缩在一团,祈求这一方小小的屏障能护住自己久一些,再久一些……
天边金色华光之中忽地爆开一阵青碧色灵光,灵光爆裂、滋滋作响间,奇焳又一阵凄厉的啼鸣撕开世间一切声响,破空而出,再度割在众人耳畔。
鲜血喷涌,又一人支撑不能,拔剑自刎。
众人早已习惯如此景象,没有再悲极恸哭,只惶然无措地流着泪,死死捂住双耳。
而已经毁去听力的人,双目之间的神采仿佛也一并消失了,怔愣地望着结界外张牙舞爪的昔日同胞,任由眼泪干涸凝结在面庞。
何时才能结束?何时才能安稳如初?
又一人捡起地上的剑横在脖颈间,却忽闻奇焳啼鸣猛地颤抖一瞬,而后减弱了稍许,有人唤道:“等等……等等!是不是要停了?是不是要停了?!”
——铿!
陆明周举剑狠重地砍下,季衡抬手格挡,坚如玄铁的骨骼被生生砸出一道缺口。他朝后疾掠数步,撞在一片嶙峋山石之上,而后借力朝着断界阵掠去——
陆明周猝然睁大双眼,一时间甚至顾不得使剑,情急之下奔出几步,而后猛地朝着季衡扑去——一时不及避开季衡手中的灵箭,陆明周脖颈间见了血,好在二人堪堪擦过断界阵边缘,没有扰乱阵法。
季衡翻身而起,猛地将手中灵箭朝着断界阵中央的裴世掷去,然而陆明周率先眼疾手快地抬剑刺中他手臂,灵箭脱手,偏离了些许,眼看只能扎在地面。
手臂处汩汩流出鲜血,季衡就地翻滚一圈,避开陆明周再度刺下的一剑,垂眸去看伤势,却见手臂处的伤口已不再自动愈合。
季衡心中一沉,抬手去摸心口那道若有若无的琴弦,然而指尖才触到那根极细的事物,便听“嘣”地一声,灵光惨淡的琴弦断为两截,了无生气地躺在掌心,倏然黯淡无光。
琴弦崩断只一瞬,季衡不再多看,抬手召出灵弓,正欲放箭,却听到一声诡异的声响,仿佛金属相擦,尖锐刺耳。
他先前掷出的那道灵箭被一只只剩嶙峋骨骼的手擒住,指尖擦过灵箭,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咯”声响。
再往上,手掌,手腕,小臂,都已只剩笼罩着一层灿金光华的白骨。
跪坐在阵法中央的那人笑道:“悯诚箜篌是参世仙人留下的最后一张牌,但不是我的底牌。你猜一猜,我的底牌是什么?”
那只白骨化的手微微收紧,那边一收一放,这边弓弦震颤,两道灵箭相擦而过,季衡闪身避过朝自己袭来的灵箭,而放出的灵箭却被另一道青碧灵光半路截住,化作齑粉。
季衡猛地抬头,见一道青碧染着血色的身影自半空跃下,手中长剑未收,灵光爆裂炫目。
不知是不是箜篌琴弦灵力耗尽的缘故,不曾愈合的伤在这一刻齐齐作乱,刺得他心中一时痛极,几乎呼吸不能。
只这一瞬,陆明周、贺江年、季瑶、季繁洲竟已分别在玄武、青龙、朱雀、白虎方位站定:
“玄武潜渊,玄冥覆身,驱魔摄鬼,水火通真——”
“青龙逐电,雷威震空,护魂制魄,妖邪灭踪——”
“朱雀衔晖,炎光赫赫,焚邪破暗,真灵永昌——”
“白虎踏霜,肃杀威灵,净秽化厄,魄定神和——”
四人各自将灵力注入四个方位,而后各自绕着阵法边缘朝相反的方向疾奔——
一时蓝青红白四色灵光映得半边天空五光十色,强大灵气斥得四周万物不生!
季衡勉强稳住身形,抬弓搭箭,万道灵箭汇聚在空中,而后如疾风骤雨般直朝阵眼而去。
如此一击,溟海幻化出的灵弓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化作片片破碎的冰蓝灵光,恍如极寒之地飘然而落的一场雪。
那一刻,一个无比突兀又荒诞的念头在季衡心头闪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麻木奔波却不知为何奔波的时日,何时才能结束?
尚不等这个莫名的念头消散,万道灵箭便齐齐碎为齑粉,季衡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斥出数丈。
霎时双目双耳俱是鲜血喷涌,他想抬头去看,却被一片鲜红遮住了视线。恍惚间似乎有一声遥远而微弱的鸟鸣穿过耳边嗡鸣传来——
不是熟悉的奇焳鸣声,这一声鸟鸣虽遥远轻微,却无端令人心中安宁,万般恨意都足以平息一刹。
原来如此……
季衡忽然扯出一个笑容。
最后一张牌……照灵阵……
与断界阵法一样,都需照灵骨,都需四方神兽,神兽方位却相反的阵法……原来是照灵阵。
可就算失智狂化的“人”都能被净化,都能遵照灵鸟残魂所引前往转生,这世上还活着的人又剩得多少?
三百二十年前那一战后,修真界耗费了数百年才得以完全恢复元气,这一回又需要多久?
如此气息奄奄,如此苟延残喘,倒不如干干净净,回到初始。
他们拼死捞回这一线断壁残垣,到底图什么?
天边那只猩红的瞳眸停止了转动,那一线裂缝就此凝滞不动,任妖魔鬼怪如何撕扯也没有再扩大半分。
照灵阵尚且只成雏形,要想彻底稳定还得再费一番工夫,此时若有人能集中力量毁去照灵阵,或是进一步撕开时空裂缝,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只可惜他已不再能调动半分灵力了。
为了尽快从蒲山赶至云间世,他透支了自己破骨才生出的羽翼,如今琴弦又断,灵弓亦碎,他已没有任何武器了。
他的牌已经全部打了出去,如今胜算几何,只能看这几张牌还能用多久。
照灵鸟啼鸣于他人而言,如同天降福音,可之于他,却如奇焳啼鸣之于世人一般,一寸一寸剜割着血肉魂灵,令他无心也无力再多有动作。
季衡没有去管耳边嗡鸣与眼前鲜血,甚至无心再去维持奇焳啼鸣,缓缓起了身,倒退几步,摸索着在一旁崩裂的山石之中寻了块稍完整的,轻轻靠了上去。
他没有随身携带乾坤囊的习惯,此时却一反常态地在乾坤囊里埋头翻找,可分明那乾坤囊已陈旧破烂,里头也无甚事物。
守着照灵阵的季繁洲不由得转移视线,看向季衡:“季……他、他在找什么?”
“不要分心。”季瑶咬牙道,“不要看。”
季繁洲闻言正欲收回目光,却在看到季衡从乾坤囊中掏出的那样事物时,一瞬没忍住:“呕——宗、宗主?!”
照灵阵蓦地一震,却不是季繁洲所守的方向,而是季瑶所守的青龙方位。
“不要分心。”季瑶轻声念道,“不要分心……不要分心。”
季衡从乾坤囊中掏出的,正是不知何时、不知如何从镜阳宗断崖下寻回、又缝合完整的一具躯体。
一具破损不堪的躯体,却又如同布偶一般被细致地缝合完整,细看之下,那具干枯残破的躯体的胸膛,竟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近乎于无,但真真切切地起伏着。
是季衡在将季良衢一击毙命时留了一手?还是季衡又大费周章地延续了他一口气?
无人知晓季衡所思所想,他也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自顾自将那具诡异的躯体掏出来,摆弄木偶一般,将他端端正正摆在自己身旁,而后平静地笑道:“你看,照灵阵开了……你想不想跟着那些亡魂……一起前往转生?”
两片干枯如纸的嘴唇微微开合,竟传出了季良衢轻若游丝的声音:“我……想。”
“我想……活。我想……不、不。”季良衢呆滞地流着泪,声音断续嘶哑,“我想死。你让我……死……”
“活就不用想了,你不过就剩了点残魂,被我拖在身体里,这副躯体早就不能用了。”季衡笑道,“死倒是不难,等照灵阵稳定了,我就送你前往转生,好不好,父亲?”
季良衢的声音蓦地一顿,他木僵地、一动一顿地将头转过来:“什……么?”
季衡扶着石块,缓慢地平静着体内躁动不安的魂灵,声音虽轻,却很平稳:“我不喜欢‘季衡’这个名字。你有没有想过给我起一个名字?”
季良衢猝然睁大了眼睛,惊骇与恐惧在一片死气的瞳眸中竟然鲜活而生动,连带着躯体也不再那样僵硬:“有的……有的。你有名字……有的。”
季衡道:“是什么?”
季良衢却忽地又没了声音,像是犹豫不定,生怕即兴胡扯的一个名字不如他意,自己的下场会更惨。
季衡却没再追问,径自道:“父亲,你生食我心脏的时候,你把我关在献祭阵里的时候,我在献祭法阵里一点一点死去,却无人愿意帮我救我的时候,我好疼啊。”
季良衢咬住舌尖,乌黑的血淌落,他一字一顿地说:“对、不、住。”
“没事的,父亲,不要勉强自己。”
季衡只是笑,笑着看季良衢违心地道出一句又一句,笑着看照灵阵慢慢稳定,三三两两的亡魂聚在阵旁,等待照灵鸟残魂出现,引他们前往转生。
“毕竟我亏损的,都已经千倍万倍地拿回来了。
“父亲的心脏赐我又一条性命,助我逃过死劫,我献祭得来的一阵安宁,我又完完全全地毁去了,将那一场灾劫,千倍万倍地还于这世间。
“我死后为了不转世,本来想打碎自己的魂魄……结果我去寻父亲时,竟然发现父亲的灵力不知何时那样虚弱了……
“于是我就悄悄地进入了父亲的身体,我原以为父亲的身体一定会排斥我……可我没想到,我与父亲的血缘如此之亲,竟然毫无阻碍。
“父亲,你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更加后悔生出了我?”
乌黑粘稠的浊液已然糊了季良衢满嘴,他将咬断的舌头吐出,只能呜呜咽咽,再也无法说话。
“父亲看那个方向。”见季良衢不从,季衡面色一沉,将他的脖颈“喀”地一声扭断,而后轻柔地将他的头颅摆正,朝向镜阳宗的方向。
“天下第二大派镜阳宗,没了结界,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季良衢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泪凝结在干枯的面庞上,像枯树皱缩的纹路。
季衡轻轻一勾手指,一抹淡若轻烟的事物从季良衢体内脱出,渐渐汇聚成了季良衢的模样,只是太过浅淡,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季衡轻声道:“镜阳宗如此,父亲何以瞑目?我来帮父亲解脱吧。”
照灵阵中央已经渐渐现出了照灵鸟的形态,飘荡无处归的亡魂一个接一个跳入阵中,一瞬便消失不见。
季衡微微一松手,季良衢的魂魄便迫不及待地朝照灵阵扑去,眼看就要触到阵法流溢而出的金光,季衡却又猛地握紧了手。
季良衢的魂魄,就此碎作齑粉,飘散在空中,再也聚不起来,再也不能前往转生。
奇焳的啼鸣再度如同浪潮一般翻滚起来,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尖叫。
季衡将指尖捻在一起,轻轻擦了擦,季良衢最后一点魂魄的碎屑便也随风散去了。
季衡注视着那点飞灰散尽,而后随手在地上捡了一块碎石,悬在颈间,轻轻闭上眼。
然而石块扎入脖颈的一刹,一道灵光却忽地将石块击碎,灰末自掌中落下,季衡抬起眼,看向朝自己奔来的那个身影。
那个人朝他声嘶力竭地喊:“哥——”
那一瞬,一直躁动不安的另一个魂灵忽然占了上风,隔了不知多少个真真假假的日夜,轻声唤了一句:“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