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待在云间世主山上的众人都被银鹰卫领往了云间世结界内其余诸山,此时主山上已不剩几人。
主山的结界早在众人撤离时就被撤去了,世间所有妖邪与狂化的“人”,都循着照灵阵的气息而来。
世间妖魔鬼怪还剩不到半数,尽数死死扒在时空裂缝边缘,意图逃往另一个时空。
狂化的“人”中,有半数跟随照灵鸟残魂的指引跳入了照灵阵,身躯消散,魂灵一瞬被净化,而后前往转生。
余下的半数,有的癫狂之态全然未减,或许是受奇焳影响太深,也或许是失智太久,已难以被净化,因此虽循着照灵阵的气息而来,一路却不停地攻击旁人。
而剩余的“人”,听见照灵鸟的啼鸣,也循照灵阵而来,却没有朝往生的光柱跃下,只站在照灵阵边缘,怔愣地看着照灵鸟的残魂,神鸟羽翼洒下的金光将他们瞳中的死白一点一点洗去,恢复为黑白分明。
能够恢复神智的只是极少数的幸者,而有一部分幸者恢复神智后,看见世间一片狼藉惨状,想起至亲旧友死于自己之手,却又朝照灵阵中跃下,身躯渐消。
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幸者”?狂化众“人”受了无妄之灾,却要以自己身死作为终结。
能够恢复神智,能够不舍弃身躯、就此转生的,却要直面至亲旧友的死,直面世间的断壁残垣。
而不曾狂化的人们,数日来终日惶惶不得安,家园被毁,亲友身亡,即便能捱过此次灾劫,世间又剩得什么?
此后要花费多少年,花费多少心血,才能重建安宁繁荣的人世?
裴世将目光从狂化的“人”身上收回,道:“陆明周,云间世诸山的结界还能撑多久?”
陆明周默然片刻,道:“约莫一炷香。”
裴世抬眼望向那道静止不变的时空裂缝:“……一炷香么?”
“若是任由妖邪攻击结界,那便只能撑一炷香。”陆明周沉声道,“但我不会让云间世诸山结界破。”
裴世收回目光,道:“无妨,那些修士也该使使刀剑了,若只知躲在结界之后,绝无可能取胜。”
“……”
陆明周立在照灵阵边缘,也望向云间世诸山逐渐削弱的结界。
如今世间仅有云间世与怜生寺尚有结界、尚能护人,区区数十座山,根本不可能护得住这么多人。
神树湮灭,云间世结界失去了最稳固坚牢的根基,只能依靠他与掌门令的灵力维持。
陆明周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手中的掌门令,手掌与指尖的伤口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洇红了道道纹路,而原本银光璀璨的掌门令,已趋近于黯淡无光。
陆明周默然立了片刻,转身朝中孚殿的方向走去。
裴世没有出言留他,转而对其余几人道:“诸位,还有最后一事。”
季瑶、贺江年、季繁洲闻言,都将目光从季衡跃下的地方收回,看向他。
无论死的是谁,都不再有时间多伤悲了。
灾劫残忍至此,可以轻而易举地一次又一次剥夺任何人的希望与念想,却从来不会为他们存留片刻的喘息之机。
裴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令几人听清:“待照灵阵彻底稳定,我会去往时空裂缝处,将其修补完整。
“照灵阵终究只能召唤照灵鸟残魂,也终究只是净化引渡之阵,没有攻伐之能,因此不能恢复神智者,还需各位将其诛杀。
“仙门之中恐怕还会有执意要撕开时空裂缝者,虽有银鹰卫盯着,但还是请各位多加留心,莫要再生事端。
“照灵阵并非全然完整正确,阵眼处的神兽也终究并非真正的四方神兽,因此阵法脆弱,待我离开阵中,还请各位护好照灵阵,能撑一阵……”
话未说完,却听见“噗嗤”的贯穿血肉之声,面前灰影一闪,贺江年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人已经被甩飞数丈。
如此一摔,他腰腹间好容易摁回去的肋骨便又穿过皮肉刺出,鲜血喷溅而出,又引来更多狂化的“人”。
不知何时,竟已有不少尚未恢复神智的“人”来到了山顶,一路将想要跳入照灵阵的人们撕扯拽远。
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迟迟地唤回了几人的神智。
季瑶放出灵光斥开持剑伤了贺江年的“人”,正欲走上前扶他,耳边便又炸响一声呼唤:“季繁洲!”
她回头望去,正见季繁洲火急火燎地朝这边奔过来,一时不慎,手臂断口又被一“人”咬去了一片。另一阵血腥气弥漫开来,分去了一部分盯住贺江年的“人”。
裴世下意识想要召来归云剑诛杀靠近的“人”,然而灵力轻微一波动,照灵阵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眼下照灵阵尚未完全稳定,全靠他全副灵力支撑,若是此时灵力波动,可就功亏一篑了。
可几人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征战,灵力与体力已近强弩之末,心神又动荡不得安,仅凭他们几人,如何能杀尽狂化的“人”?
裴世不得已又跪坐回照灵阵中央,抬头望向横在天边的时空裂缝。
贺江年咬牙起身,闪至一旁的空地:“阿瑶,不用管我!”
季瑶一手拽过季繁洲,正欲去拽贺江年,却见那“人”再度扑将上来,扑得贺江年整个人面朝下往地上砸去。
眼见着肋骨就要戳到地面,贺江年却忽觉浑身一轻,像是被一只手提住了后领,而后被甩至一边,所幸是背部着地,没有再一次伤及腰腹。
他在地上躺了须臾,捱过一阵头晕目眩,翻身爬起,还不待看清方才提起自己衣领的人,眼前又是一阵血雾弥漫。
贺江年的心重重锤了两下,而后静止不动了。他颤抖着声嗓,唤:“……阿瑶?”
“贺江年!”
贺江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虽有些慌张,却响亮如初。
他心中稍稍安了几分,待血雾散去,终于看清了眼前景象。
是方才那个持剑伤他、又欲扑倒他的修士,被一只苍白有力的手,生生拽去了头颅。
失去头颅的身躯伏倒在地,露出了站在后头、满手鲜血的人。
贺江年的心跳再一瞬没了动静,而后不受控地如雷霆般轰隆跳动起来。
“……娘?”
云鹤将手中提着的头颅扔开,甩了甩溅了满手的鲜血,而后似乎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勉强站起身来的贺江年。
贺江年颤声道:“娘?你……你认得我吗?”
可那双死白的瞳眸,分明没有半分要恢复黑色的迹象。
认得我吗?是要护我吗?是想要护我吗?
如果认得,为什么不答?如果不认得,为什么……
“贺江年!”
季瑶大喝一声,想要把他拉到身边,却又有几个狂化的“人”扑将上来,生生阻断了她的路,而贺江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伸手想去拽云鹤的衣袖。
云鹤扫过他一眼,像是确认了再无挡路之人,便不再多停留,转身与身旁的贺昀一同朝照灵阵奔去。
贺江年一惊:“娘!爹!”
他们是快要恢复神智了吧……否则为什么和那些走向照灵阵的“人”不一样?他们没有垂着头,也没有……
还是说,他们想要恢复神智,却因心中执念深重而无法彻底……
不、不。
他们马上就要恢复神智了……再给他一时半刻,一定……
贺江年乱如麻的思绪终于静了下来,他追着那两个身影,绕着照灵阵边缘狂奔,期望离他们近一些,再稍微近一些……
“爹——娘——”
再多一时半刻,就可以追上了。
汹涌金光忽然扑面而来,在贺江年反应之前,他竟已随着跳入照灵阵中央的云鹤与贺昀一同跃下,阵中片片金光像是道道锋刃,迎面扑来。
“呃啊!!”
贺江年吃痛捂住双眼,却只能触到一片滚烫,眼前忽地成了一片漆黑,唯一能感知到爹娘的双目也看不见了。
他仓惶地按住眼眶,却只摸到一片空荡,眼珠眼睫仿佛都不见了,这才后知后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是什么?什么在消失?
贺江年忽地发现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耳边呼呼的风声也渐渐远去,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下面是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不出片刻,呼呼而过的风声又回到了耳畔,仿佛溺水之人被骤然拉出了汹涌翻腾的海水一般,知觉又回到了自己躯体之中,他也终于能触碰到自己的躯体。
贺江年感受到一样事物提着自己的后领,又或者是抓着自己的肩膀,也可能是抓着自己的手——
眼前一片漆黑,知觉一片混乱,他分不清。
只知道那样事物将自己带离了那片滚烫的光,他能够再度触到嶙峋山石与粗粝地面,听见裴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贺江年,你犯什么傻。”
而后是季瑶张皇的呼唤:“江年?贺江年?你不要做傻事……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贺江年茫然地抬手摸向脸颊,却摸到一片湿凉,而后是近在鼻尖的血腥气。
他终于迟钝地明了了方才的一切,却不知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办,只跪坐在地,喃喃地唤:“爹……娘……”
什么都没了。
从今往后,他不再有爹娘,不再有师尊,不再有明澄剑,连双目都不再看得见。
为什么奇焳啼鸣不能首先夺去他的神智?为什么照灵阵要一点一点吞噬人的躯体血肉,而不能一瞬之间就取走他的性命?
贺江年抓起地上的碎石,摸索着挑了最为尖利的地方,就欲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扎下。
可他的手忽地被另一人抓住了,抓得那样紧,他如何也动弹不得。
季瑶颤声道:“江年……我求你,不要再做傻事……我们马上就能赢了,说好了我们要一起……”
是啊……
说好了我们要一起看看这世间,可我如今再也看不见,也再拿不起剑。不能为这世间夺回安宁,也不能与你去看来日这世间的安宁盛景。
贺江年茫然地睁着空荡荡的眼,听觉迟迟地敏锐起来,终于再度听清了不远处狂化的“人”的低低咆哮。
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根可以让他暂时停止思考的救命稻草。
面颊上的不知是血还是泪的事物由温热变为冰冷,贺江年放下手,而后趁季瑶一瞬放松警惕,抬手推开了她。
他抓紧手中孤零零一块碎石,朝咆哮来处奔去。